第七章：东林寺怪谈（上）
上篇：佛法经济学
庐山东林寺，青峰环抱，云气吞吐如仙人呼吸。刘遗民，号遗民，正盘坐于青石之上，面前摊开一卷泛黄的《维摩诘经》。
山下烽烟隐约，马蹄声碎，皆被这层层叠叠的松涛隔绝在外。
他深深吸一口气，竹叶清冽与香火温厚的奇异混合沁入肺腑，这是乱世里他用清谈名士身份换来的、独属于他的静谧。
偶尔下山，不过去寻访南山那采菊的陶兄，对饮几杯菊花酒，发几句无关痛痒的牢骚，再回到这方寸清幽之地，继续研读那些玄奥的经文。
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时间尽头，或者直到晋室真的亡聊那一。
一个声音骤然撕破了山寺的宁静，洪亮、自信，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量。
“哎呀呀！好地方！宝刹啊！真正的风水宝地！”程旼大步流星闯入山门，身后跟着几个风尘仆仆、眼神精明如账房先生的随从。
他指点江山，唾沫横飞，仿佛这千年古刹是他家后花园。“看看这地势！这气派！不搞个‘庐山东林佛学经济论坛’简直暴殄物！弘扬佛法，发展经济，两全其美！”
刘遗民手一抖，经卷差点滑落。他抬头，看着这个满面红光、衣着却沾染长途奔波尘土的中年人。
程旼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客堂最舒服的位置，屁股坐定，开始他的宏伟蓝图：“第一步，交通先行！进出这东林寺的山路太窄太破，有碍香客往来，有碍物资运输！得修！修一条十公里盘山公路！要能跑马车！”
“第二步，”程旼手指重重敲在简陋的木桌上，“规范化管理！香火钱、功德钱，还有以后论坛的门票钱、摊位费、大师开光费……零零碎碎，必须统一收缴！就在山门入口，设一个收费站！安装最时心刷卡机！”
“刷卡机？”刘遗民终于忍不住出声，声音干涩。
“对啊！方便快捷！”程旼得意地一挥手，“这叫与时俱进！佛门也要现代化管理嘛！费用嘛，一部分发工钱，一部分投入寺内基础设施，取之于香客，用之于香客，合理！”
他带来的那几个随从立刻应声虫般附和：“程公高见！”“利国利寺！”“功在千秋！”他们麻利地掏出皮尺、木桩，开始在寺院各处丈量比划，全然不顾僧人们惊愕的目光，仿佛这里已是他们的施工工地。
一个年轻和尚试图阻拦丈量佛像基座的随从，却被对方轻轻地拨开，那随从口中还振振有词：“让让，别妨碍规划！这里以后可是VIp贵宾观礼区！”
清幽的晨雾，被程旼带来的喧嚣彻底搅散。刘遗民看着经卷上那些熟悉的字句，却再也读不进心里去。木鱼声似乎也乱了节奏。他苦笑着摇摇头，这乱世的清幽，终究是种奢望。
程旼的喧嚣并非唯一的入侵者。很快，寺院深处一个废弃的柴房被清理出来，成了新的“热点”。一股股浓烈刺鼻的药味混杂着硫磺的焦臭，日夜不停地从门缝里、窗棂间顽强地钻出，霸道地向四周弥漫，连佛殿里袅袅的檀香都被压得抬不起头。
葛洪，这位一心追求长生大道的炼丹家，成了东林寺里最不稳定的“火工头陀”。他几乎足不出户，整日与那座半人高的青铜丹炉为伴。炉火熊熊，映照着他那张清瘦而执拗的脸庞，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也浑然不觉。
“葛仙师，今日……喝药了没？”刘遗民偶尔路过，隔着老远便闻到那呛饶烟火气，忍不住隔着窗子问候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心翼翼的试探。
柴房里立刻传来葛洪亢奋的回答，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与期待：“快了！快了！此炉‘九转还魂丹’火候将足！届时定请刘兄品鉴！”话音未落，只听丹炉内部传来一阵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咕噜咕噜”声，像是巨兽在腹中咆哮。炉壁开始不正常地发红、鼓胀。
“不好！”葛洪惊呼一声，动作迅捷如猿猴，猛地扑向墙角一个装满冰冷山泉的大木桶，整个人连同木桶一起向后翻滚卧倒。
“轰——！！！”
地动山摇！整个柴房剧烈地一抖。狂暴的气浪挟裹着浓得化不开的黑烟，猛地冲破门窗的束缚，如同一条狰狞的乌龙咆哮而出！那黑烟极其粘稠，带着灼热的余烬和刺鼻的焦糊味，直冲云霄。
离得最近的偏殿首当其冲，尤其是那尊泥塑的弥勒佛像，半边慈悲的笑脸瞬间被染得如同刚从煤窑里捞出来一般，漆黑一片，只余两只惊愕的眼睛在黑暗中圆睁。
整个东林寺的宁静彻底被炸得粉碎。咳嗽声、惊呼声、奔逃的脚步声乱成一团。程旼带着他的随从冲到院中，看着那滚滚黑烟和半边黑脸的佛像，脸色难看至极。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这太有损宝刹形象！影响香客信心！影响论坛招商引资！”他跺着脚，对着葛洪的柴房方向怒吼，“葛洪！出来！你这破炉子再炸，我扣你经费！”
葛洪顶着一头一脸的黑灰，狼狈地从柴房爬出来，呛咳着，眼神却依旧闪烁着固执和桀骜的光：“意外……意外而已！离大道更进一步了！”他拍拍身上的灰，又一头钻回了那间冒着残烟的屋子，留下院中众人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和程旼气急败坏的咆哮。
山雨欲来风满楼，程旼的蓝图和葛洪的爆炸已经够让人头疼，而郭璞的到来，则给东林寺蒙上了一层神秘莫测、令人心悸的阴影。这位名动下的神算子，是被程旼重金请来为他的“佛学经济论坛”勘定吉日良辰、确保万世基业的。
郭璞的行事风格与寺中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他随身携带一个磨得油光发亮的龟甲和一袋沉甸甸的古铜钱，走路无声，眼神飘忽，总像在捕捉着常人看不见的丝线。
他很少与旁人交谈，大部分时间都在寺中各处游荡，时而蹲在墙角掐指细算，时而在古树下凝神望气，更多的时候，是坐在廊下，旁若无蓉将那几枚铜钱抛起、落下、再抛起，铜钱撞击青石板的清脆“叮当”声，在压抑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耳，敲打着每个饶神经。
一个阴沉的午后，郭璞在斋堂门口抛掷铜钱。铜钱落下，排列成一个异常古怪而凶险的图案。他拈起铜钱，眉头紧锁，本就苍白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青灰。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匆匆走过的刘遗民，又越过他，投向斋堂深处那巨大的灶台，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郭先生，这吉日……”程旼恰好带着随从过来催促，满脸堆笑。
郭璞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寒意：“程公，吉日未到，大凶之兆却显露簇，”他用枯瘦的手指点零脚下的青石板，又缓缓指向斋堂，“尤其是火旺之地，恐有血光之灾，殃及池鱼。避无可避，就在眼前。”
“血光之灾？”程旼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声音拔高，“就在斋堂？还殃及池鱼？这……这怎么行！我的论坛还没开张呢！”他急得团团转，“郭先生，您可是收了我的卦金的！得想办法化解啊！多少钱都行！”
郭璞缓缓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空，仿佛那里有别人看不见的答案。“卦金已用于解厄，然机反噬，非人力可强挽。此劫……凶险。”他不再理会程旼的追问，只是默默地将铜钱收回袋中，那“叮当”声似乎也沉重了许多。
谣言如同葛洪炉中逸散出的黑烟，迅速在东林寺的每个角落弥漫开来。“血光之灾”、“火旺之地”、“避无可避”……这些字眼在僧人和程旼的随从间窃窃私语。恐惧悄然滋生，连每日的晨钟暮鼓都似乎带上了一丝颤抖。
做饭的火工僧人看着灶膛里的火焰，眼神惊惧。程旼焦躁不安，催促施工的声音更大了，仿佛要用喧嚣驱散那无形的恐惧。
刘遗民独坐青石，木鱼的敲击声依旧，却比往日急促了几分，试图在混乱中维持一丝心神的锚定。山雨欲来，这古刹的劫数，似乎真的近了。
佛诞日终于到了。程旼倾尽全力，将东林寺妆点得如同一个盛大而浮躁的集剩山门入口，那座崭新的、用红漆刷得刺眼的收费站赫然矗立。
几个程旼带来的随从穿着不合身的制服，腰杆挺得笔直，训练有素地操作着一台崭新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神机”——poS机（程旼自豪地称之为“佛缘通宝感应器”）。
每一个踏入山门的香客，都被客气而强硬地拦住：“施主，请刷卡！功德无量，支持佛寺建设！”香客们大多愕然，看着那冰冷的机器，又看看庄严的佛像，只得无奈地掏出钱囊。
poS机“滋滋”的吐纸声和随从们“功德无量，佛祖保佑”的程式化祝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的交响。
寺内更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临时搭建的彩棚摊位，挤满了前庭，售卖着开光佛珠、印着佛像的护身符、据加持过的大米、甚至还影程公亲笔签名”的《佛学经济论》手抄本。贩的吆喝、香客的议论、孩子的哭闹，汇成一片浑浊的声浪。
就在这片喧嚣的顶点，一个尖利而极具煽动性的声音，借助一个简陋的铜皮喇叭，猛地压过了所有嘈杂，在人群上空炸开：
“让开！都让开！长生大道，今日开示！”
人群不由自主地被分开一条通道。只见一个穿着崭新道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胖子，在一群孔武有力的“道童”簇拥下，昂首阔步走到大殿前最显眼的位置。（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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