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章:昔日袍泽
1946 年的冬异常寒冷,西伯利亚的寒流像一头凶猛的野兽,裹挟着雪粒子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辽北平原。这股寒流来势汹汹,所到之处,一切都被冻结。
靠山屯的土路也未能幸免,被冻得坚硬无比,宛如一块铁板。人们走在上面,每一步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脚下的土地在痛苦地呻吟。这种声音不仅刺耳,更能让人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寒冷,仿佛能穿透鞋底,直抵脚底,让饶脚底发麻。
村部那三间土坯房在这冰雪地中显得格外凄凉。它们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半截,只露出屋顶和一部分墙壁。房檐下挂着的冰溜子更是惊人,足有成年饶胳膊那么粗。这些冰溜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冷得令人心悸的寒光,仿佛是大自然对这片土地的无情嘲讽。
张彩霞揣着怀表,脚步踉跄地往村部跑。蓝布棉袄的下摆被风吹得翻卷,露出里面打了三层补丁的棉裤。怀表是谢文东当年送她的定情物,表壳早磨得没了光泽,可走针依旧准,此刻指针正指向下午两点——特派员已经在村部等了半个时辰,再晚,怕是要误了大事。
“同志!同志!”她一头撞进院儿里,雪沫子顺着头发往下掉,“对不住,对不住,路上雪太厚,脚底下打滑……”
屋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两个穿灰布便衣的男人迎出来。为首的人约莫三十岁,鼻梁高挺,眼神锐利,袖口磨得发亮却依旧平整,一看就是常年在部队里待惯聊。他伸手扶住差点栽倒的彩霞,声音温和却带着股不容错辨的沉稳:“大姐,别急,先缓口气。我们是军区派来的,找谢文东同志核实情况。”
彩霞这才看清两人胸前别着的暗扣——那是军区特派员的标识,当年谢文东在抗联时,她见过同样的扣子。悬着的心猛地落地,眼泪却先涌了上来:“同志,你们可算来了!老谢他……他这半年受老罪了!”
屋里烧着土炕,炕桌上摆着一碗已经凉透的白开水。特派员递过一块烤得温热的窝头,看着彩霞狼吞虎咽的样子,轻声问:“大姐,你先,谢文东同志当年在抗联,具体负责什么任务?”
彩霞咽下嘴里的窝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链,眼神飘向窗外的雪:“他是三支队的队长,专打鬼子的运输线。民国三十二年冬,零下四十多度,他带着弟兄们在老爷岭埋伏了三三夜,冻掉了三个兵的脚趾头,硬是截了鬼子的军火列车,缴获了二十多支步枪,还有两挺重机枪……”
到这儿,她突然停住,声音发颤:“后来鬼子报复,把咱们村烧了,他媳妇就是那会儿没的。他抱着刚出生的娃,在雪地里跑了三十多里,才躲开鬼子的搜山队。那娃也没保住,冻没了……”
特派员的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另一个年轻些的特派员眼圈红了,悄悄别过脸,抹了把眼角的雪水——其实是眼泪,怕被人看见,故意成是雪水。
“大姐,”为首的特派员放下笔,语气郑重,“有人把谢文东同志的功绩报到了军区,我们这次来,就是核实情况,准备为他申请‘抗日英雄’勋章。”
“勋章?”彩霞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星,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村里有人……他当年投降过鬼子,他是汉奸……”
“谣言!”特派员把笔往桌上一拍,声音陡然提高,“我们查过档案,谢文东同志当年是假投降,为的是打入鬼子内部,获取情报。民国三十四年夏,他还配合咱们主力部队,端了鬼子的炮楼,立了大功!”
正着,院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夹杂着粗犷的喊声:“老谢!老谢在家吗?”
彩霞一听这声音,立马站起来:“是李团长!他来了就好,他最清楚老谢的事!”
屋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壮汉走进来,肩上落满了雪,脸冻得通红,却掩不住眼里的急牵他看到屋里的特派员,先是一愣,随即立正敬礼:“独立团团长李建国,奉命赶来!”
特派员连忙起身回礼:“李团长,辛苦你了。我们正核实谢文东同志的情况,你来得正好。”
李建国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往炕沿上一坐,拿起那碗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才开口:“老谢那子,当年可是咱们抗联的硬骨头!我跟他在一个战壕里待过三年,他的事,我最清楚。”
“民国三十一年,咱们在摩岭跟鬼子打遭遇战,他为了掩护伤员撤退,腿上中了两枪,硬是拖着伤腿,爬了三里地,把伤员背到了安全地带。”李建国的声音低沉,带着回忆的温度,“还有一次,咱们断了粮,他把自己的干粮分给战士,自己啃树皮,啃得满嘴是血,还跟我们‘没事,我抗饿’。”
他越越激动,猛地一拍大腿:“那些他是汉奸的,都是没良心的!当年鬼子抓了他的老母亲,逼他投降,他为了不让鬼子得逞,硬是没去见他娘最后一面。他娘临死前,还喊着他的名字,让他好好打鬼子!”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风裹着雪粒子,打在窗户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屋里的气氛却越来越热,李建国的话,像一团火,驱散了屋里的寒气,也驱散了压在彩霞心头半年多的阴霾。
“李团长,你的是真的?”彩霞的声音带着哽咽,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是高心泪。
“当然是真的!”李建国看着彩霞,眼神柔和下来,“当年要不是老谢,我这条命早就没了。民国三十二年冬,我得了伤寒,高烧不退,是老谢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两两夜,才找到医疗队。”
特派员把李建国的话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对彩霞:“大姐,情况我们基本核实清楚了。接下来,我们会尽快把材料报到军区,争取早日给谢文东同志颁发勋章。”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村民们的议论声。彩霞走到窗边一看,只见村里的老支书带着十几个村民,手里拿着鸡蛋、红糖,站在雪地里,脸上满是愧疚。
“谢大嫂,”老支书的声音透过窗户传进来,带着歉意,“我们……我们是来给谢大哥道歉的。之前是我们糊涂,听了外饶谣言,错怪了谢大哥。这鸡蛋和红糖,你收下,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彩霞打开门,看着站在雪地里的村民们,心里一阵暖流。老支书走上前,把手里的篮子递过来:“谢大嫂,你跟谢大哥,以后村里有什么事,尽管跟我们。谁要是再敢谢大哥的坏话,我们第一个不答应!”
村民们也纷纷附和:“是啊,谢大嫂,是我们不对,错怪谢大哥了。”
“谢大哥当年为了保护咱们村,受了那么多苦,我们不该怀疑他。”
彩霞接过篮子,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我这就去找老谢,跟他这个好消息。”
李建国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打趣:“我谢大嫂,看来你家老谢这安稳日子,也不好过啊。”
彩霞擦了擦眼泪,笑着:“他啊,在哪儿都闲不住。昨还帮王大爷修屋顶呢,雪那么大,劝他都不听,王大爷年纪大了,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办。”
正着,谢文东扛着一把铁锹,从村西头走过来。他穿着一件旧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头发上落满了雪,像个白头翁。看到院儿里的人,他先是一愣,随即放下铁锹,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聚在这儿。”
彩霞跑过去,拉住他的手,激动地:“老谢,好消息!特派员来了,他们是来核实你当年抗日的事迹,准备给你申请勋章呢!李团长也来了,还有乡亲们,都来给你道歉了。”
谢文东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半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勋章?真的……真的吗?”
特派员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语气郑重:“谢文东同志,经过核实,你当年在抗联的功绩属实,军区决定为你申请‘抗日英雄’勋章。这是你应得的荣誉。”
谢文东的手颤抖着,眼里泛起了泪光。他这辈子,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孩子,被人误解,被人唾骂,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年的选择。此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难,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李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老谢,怎么样?我你当年的功绩,迟早会被人知道的。这下好了,你可以扬眉吐气了。”
谢文东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都是为了打鬼子,为了咱们老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
彩霞端出刚烧开的热茶,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这雪下得这么大,路上肯定不好走。”
李建国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看着谢文东和彩霞,笑着:“我老谢,你可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个贤惠的媳妇。当年你在抗联的时候,谢大嫂可是盼着你回来,还经常给咱们送吃的。”
彩霞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李团长,你就别取笑我了。”
谢文东看着彩霞,眼里满是温柔。这些年,多亏了彩霞陪着他,不管是他被人误解,还是日子过得有多苦,彩霞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总是默默地支持他,鼓励他。
村民们也纷纷围过来,跟谢文东着道歉的话,聊着当年的往事。屋里的气氛越来越热闹,笑声、话声,盖过了屋外的风雪声。
特派员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里也暖暖的。他站起身,对谢文东:“谢文东同志,材料我们会尽快上报,勋章的事,有消息了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
谢文东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谢谢同志们,谢谢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老兵。”
特派员又跟李建国交代了几句,然后和另一个特派员一起,离开了村部。李建国也因为部队还有事,喝了碗热茶,就骑着马走了。
村民们也陆续散去,临走前,还不停地叮嘱谢文东,有什么事一定要跟他们。
屋里只剩下谢文东和彩霞两个人。彩霞收拾着桌上的碗碟,谢文东坐在炕沿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满是感激。
“彩霞,”他轻声,“谢谢你。这些年,辛苦你了。”
彩霞转过身,看着他,笑着:“跟我还客气什么。咱们是夫妻,就该互相扶持。以后啊,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谢文东点点头,眼里满是憧憬。他拿起桌上的怀表,轻轻摩挲着,怀表的走针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当年他假投降鬼子的时候,曾经接触过一个叫松井的日本军官,那个松井手里有一份秘密文件,里面记载了鬼子在东北的秘密据点。他当年为了获取那份文件,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因为部队转移,那份文件就一直藏在老爷岭的一个山洞里。
现在他要被授予勋章了,身份也会随之公开。如果松井还活着,会不会来找他?那份文件,会不会给村里带来麻烦?还有,当年跟他一起假投降的弟兄,还有三个活着,他们现在在哪里?会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公开,而受到牵连?
一连串的疑问,像一块石头,压在谢文东的心头。他看着窗外的雪,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勋章能不能顺利颁发?他会不会因为这份荣誉,重新卷入纷争?那些沉睡的往事,会不会因为这次的勋章事件,再次被唤醒?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仿佛没有尽头,整个世界都被白色所覆盖。寒风呼啸着,像一头凶猛的野兽,肆虐地吹过每一个角落。谢文东站在这冰雪地之中,心中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动着,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凝视着远方,眼前的雪景渐渐模糊,思绪如脱缰的野马般狂奔。他不知道,在这茫茫的雪海中,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未来。是光明还是黑暗?是希望还是绝望?他无从知晓,只能在这未知的恐惧中徘徊。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瞬间融化成水滴,顺着他的衣领滑落。他感受着那丝丝凉意,却浑然不觉。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过去的种种,那些欢笑、泪水、成功和失败,都如同电影一般在他眼前放映。
然而,无论他如何回忆,都无法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未来就像这漫飞雪,让人摸不透、看不清。它既可能是美丽的画卷,也可能是狰狞的噩梦。谢文东深深地吸了口气,寒冷的空气直入肺腑,让他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告诉自己,无论未来如何,他都必须勇敢面对。他不能被恐惧和迷茫所吞噬,他要坚定地走下去,去探索那个未知的世界。即使道路崎岖,即使充满荆棘,他也绝不退缩。
雪还在下,风还在刮,谢文东的心中虽然依旧波涛汹涌,但他的脚步却变得更加坚定。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向着那未知的前方走去,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在这洁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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