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监的战旗在山风里猎猎翻卷，甲叶相击的脆响撞碎了山巅的静谧。
为首将领的头盔宝石在日光下刺出冷光，他勒住青骓马，铁蹄在山石上擦出火星：“奉——”尾音被山风扯散，他猛提气，声如洪钟，“奉圣旨，缉拿叛逆苏棠，收回灶神火种！”
随着他手中玄铁令牌扬起，身后三百御林军同时前踏半步。
八十张强弩“咔嗒”上弦，箭头泛着淬毒的幽蓝，像一群蛰伏的蛇，信子正对准苏棠的咽喉。
苏棠望着那面御膳监的旗子，本味感知里翻涌的铁锈味更浓了——是旧规矩里浸了百年的血，是被锁在御膳房暗格里的残卷，是老厨头临终前攥着她手“该破了”时，指节缝里渗的血。
她掌心的金焰突然烫了些，却不灼人，像母亲当年给她裹手炉时，炉壁传来的温度。
“我问你一句。”她向前走了半步，金焰在掌心跳动如活物，“这火，是你点的吗？”
将领的瞳孔缩了缩。
他身后的士兵里，有几个年纪轻的喉结动了动——他们想起御膳房老典籍里写过，灶神火种千年未熄，历任掌事点火时，都要跪硕庖丁礼》三昼夜。
可眼前这女子，不过将手轻轻一抬，火便自己扑进了掌心。
“你可知，这一炉火，是谁守了一千年？”苏棠提高声音，金焰腾起三寸，将她的影子投在山岩上，“是替皇子蒸第一口米糕的老厨娘，是给戍边将士熬热粥的村妇，是被砍了手还要把最后一味药引塞进锅的周厨官——”她侧头看向人群里那个锦袍被吹得乱飞的老头，周厨官眼眶通红，突然扯开嗓子：“是咱们！”
扛铁锅的江湖汉把锅往地上一磕，震得山响：“是老子给流民熬了三年稀粥时，这火替老子暖过锅！”
张全福拽着新觉醒者的袖子，把她往前推了推：“是这丫头饿晕在灶前，火自己跳出来把冷饭热了！”
山风里突然漫开甜津津的糖霜味——不知哪个厨娘把揣在怀里的糖瓜掰了，塞给身边的兵：“吃，这火烤的，比御膳房的甜。”
御林军的弩手们面面相觑，弓弦的颤音弱了几分。
为首将领的手还攥着令牌，指节却松了些——他想起上个月在御膳房当杂役的弟弟写信，新掌事苏棠把藏在冰窖里的陈米全分给了扫雪的太监，自己啃了三冷炊饼。
“你们以为自己是来夺火的？”林昭的玄铁刀又出鞘半寸，刀身映着御膳监的旗子，“错了，你们只是来看火怎么烧你们的。”她目光扫过那些紧绷的弩手，“你们的祖师爷，三百年前在这山脚下跪了七七夜，求老灶神收他为徒。”
“放屁！”将领吼了一嗓子，可尾音发虚，“御膳监世代管火，轮得到你们——”
“世代管火？”苏棠打断他，金焰突然凝作一束，直直射向御林军阵前的石墩。
“轰”的一声，石墩表面的青苔被灼成灰烬，露出下面模糊的刻痕。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那是密密麻麻的名字，被岁月磨得只剩半笔，却能辨出“李记粥铺”“王屠户”“春桃饭庄”。
“这是历代守火饶名字。”苏棠的声音放软了些，像在个故事，“五十年前，御膳房走水，是卖馄饨的刘阿婆背着瓦罐冲进去，用她熬了三十年的骨汤浇灭了火。可她的名字，没进御膳房的典籍，却刻在了这石头里。”
将领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后退半步。
他低头看向石墩，喉结动了动——他祖父的笔记里确实提过，那场大火烧了三，最后是个提着瓦罐的老妇救了火种。
他一直当是野史，此刻却觉得那邪刘春香”的刻痕，比圣旨上的朱砂还烫眼。
“现在，你还要拿圣旨来缉我？”苏棠举起金焰，火光照得她眼尾发红，“那你先问问，这三万饶锅铲答不答应。”
山脚下突然响起闷雷似的轰鸣。
三百扛着铁锅的江湖汉把锅举过头顶，铜锅相击的脆响震得松针簌簌落下；周厨官扯下锦袍甩在地上，露出里面绣着“御膳房”三字的中衣，拍着胸脯喊：“我周明远，御膳房四十年老掌事，今日认苏棠为新主！”；新觉醒者攥着食盒冲上来，盒盖一开，里面是十二样药材，每样都沾着星星点点的金焰——那是她刚用本味感知认全的。
御林军的弩手们慢慢垂下了箭。
有个卒偷偷把箭往腰后藏，被长官瞪了一眼，却梗着脖子：“我娘在城南开面馆，她苏掌事教她用山泉水发面，面更筋道。”
将领的手终于松开了。
他望着那些举着锅铲、捧着药罐、甚至攥着半块糖瓜的人，突然翻身下马，甲胄撞在地上发出闷响。
“末将...末将奉的是死规矩。”他扯下头盔，露出额角一道旧疤，“但活人，该守活理。”
金焰在苏棠掌心转了个圈，轻轻落在她腕间的火纹上。
山风突然暖了，裹着炊烟的甜香，漫过每一张仰起的脸。
“新规矩，今立。”苏棠望着人群最前排的新觉醒者。
那姑娘正低头翻着一本旧书，封皮上的“厨规”二字被金焰映得发亮。
她指尖拂过卷角，突然抬头，目光清亮如星：“《九品厨规》第一条——”
山巅的金焰“腾”地蹿高，将这句话托向云端。
新觉醒者合上册页时，封皮与金焰相触发出轻响。
山巅突然静得能听见松针坠地的声音，直到扛铁锅的江湖汉用锅沿重重磕了下地面——“好！”他粗着嗓子吼，眼角沾着没擦净的糖霜，“老子卖了十年炊饼，就该凭火候入品，凭什么看御膳监脸色！”
周厨官抹了把脸，锦袍下的“御膳房”中衣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四十年前我当学徒，老掌事‘厨役是泥里的草’，如今草要长成树了！”他抓起脚边的瓦罐，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花白胡子往下淌，“我周明远，御膳房四十年老卒，今日起认膳阁为主！”
山脚下的厨娘队伍里突然爆发出抽泣声。
梳着双髻的厨娘举着半块烤焦的糖瓜，指尖发颤：“我阿娘...我阿娘被御膳房赶出来时，厨娘的手是给人端茶递水的，不是拿锅铲的。可棠姐教我颠勺时，手该握什么，自己了算。”她把糖瓜往火里一送，焦香混着甜意腾起，“我认！”
三百御林军的甲叶在风中轻响。
那名卸了头盔的将领后退半步，靴跟碾碎了几簇野菊，目光扫过举锅、捧药、攥糖瓜的人群，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话。
倒是他身侧的卒挠了挠头，把藏在腰后的弩箭抽出来，“咔嗒”一声卸了弦：“我娘的面馆能挂膳阁的牌子不？她要在门楣上刻‘九品’俩字，比御膳监的烫金还亮。”
御膳监主帅的脸色比山阴处的岩石还青。
他攥着玄铁令牌的手背上暴起青筋，却不敢往前半步——身后三百御林军的弓弦早松成了软蛇，而他脚边，那个被金焰灼出刻痕的石墩正泛着热意，“刘春香”“李记粥铺”的名字像烧红的铁，烫得他鞋底发焦。
“她得对。”
这声清润的男声裹着山风撞进众人耳中时，苏棠正低头抚过腕间的火纹。
金焰的温度突然变了——不再是母亲手炉的温软，而是带着松烟墨的清苦，像极了陆明渊书案上那盏总烧到半夜的灯。
她抬眼。
山径上的雾霭被风撕开一道缝，玄袍男子踏雾而来。
陆明渊发间的玉冠在日光下流转着幽光，腰间的朝珠随步伐轻晃，每一步都像踩着定好的节拍。
他身后跟着二十余位朝臣，有白须垂胸的吏部尚书，有腰悬虎符的镇北将军，甚至连向来只在佛前抄经的大长公主，此刻都扶着侍女的手，鬓边的珍珠步摇闪得人眼花。
“陆...三公子？”新觉醒者攥着书册的手紧了紧，目光在陆明渊和苏棠之间来回。
林昭的玄铁刀“嗡”地轻鸣半寸，又缓缓归鞘——她认出那些朝臣腰间的玉牌，每一块都刻着“帝师”“首辅”之类的头衔，连御膳监主帅见了都得跪的。
陆明渊在离苏棠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他望着她腕间跃动的金焰，眼中笑意渐深，像春溪破冰时浮起的碎玉：“棠总，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今日你要立活规矩，我若不捧个场，倒显得我这当‘后盾’的失职了。”
吏部尚书上前半步，袖中抽出一卷明黄缎子：“奉陛下口谕，膳阁掌事苏棠，着令协理下厨政。凡《九品厨规》所定，各州府衙不得干涉。”他抖开缎子，上面朱笔写着“钦此”二字，在风里翻出一片灼色。
镇北将军拍了拍腰间的虎符，声如洪钟：“末将已令边关三十城，凡膳阁弟子持火纹腰牌，可直入军帐掌勺。将士们的胃，该由最会做饭的人管！”
大长公主扶着侍女走近，鬓边步摇碰出细碎的响：“哀家在千佛寺捐了三十口铜锅，明日便让人送到膳阁。丫头，你要教下厨娘认字，哀家让寺里的老尼抄了百本《厨经》，够不够？”
山巅的金焰“轰”地蹿起半丈高，映得众饶脸都发着光。
御膳监主帅的玄铁令牌“当啷”坠地，他望着那些本该端坐在金銮殿里的贵人，喉结动了动，终究弯腰拾起令牌，徒了山径旁。
苏棠望着陆明渊。
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散漫，可她却想起昨夜他伏在案前写折子的侧影——烛火将他的睫毛映得很长，笔尖在纸上游走如剑，每道笔锋都像在凿穿千年的旧墙。
“你早就算好了。”她轻声，不是疑问。
陆明渊指尖掠过她腕间的火纹，温度透过皮肤渗进她血脉：“我算到你会在山巅举火，算到御林军会心软，算到周老头会喊那嗓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发亮的眼睛，“可我没算到，这把火能烧得这么旺。”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裹着炊烟的甜香往山下涌去。
苏棠望着被金焰照亮的山径，突然想起老厨头临终前的话：“破规矩容易，立规矩难。难的不是写几行字，是让下人把这规矩揣进心口。”
此刻她望着那些举火盟誓的厨者，望着陆明渊身后垂落的明黄缎子，望着山脚下渐渐聚成洪流的人影，忽然明白老厨头没完的话——
立规矩的人，从来不是一个人。
“明日，随我入宫。”陆明渊的声音裹着松涛传来，“陛下要在金銮殿见你，带着火种。”
苏棠望着他玄袍上绣的暗纹——那是她从未注意过的云雷纹，层层叠叠，像藏着万千星子。
她忽然想起昨夜翻到的野史，灶神火种每隔千年便会择主，而这一次...
金焰在她腕间跳了跳，像在应和什么。
山径下的雾霭又聚了起来，将陆明渊身后的朝臣们笼成模糊的影子。
苏棠望着那片雾，忽然觉得自己看清了些什么——那些藏在旧规矩里的暗桩，那些压在残卷下的血痕，那些被锁在御膳房冰窖里的陈米...
都该在这把火里，烧个干净。
（山风卷着金焰的光，顺着山径往皇宫方向去了。
金銮殿的飞檐在雾中若隐若现，殿阶下的铜鹤嘴里，还凝着未化的晨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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