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雪的指尖在叶脉上轻轻打了个旋,那行字被晨露浸得发洇,像团将熄未熄的墨火。\"七夜已过,为何还有第八夜?\"她抬眼时,眼尾还沾着野菊的晨露,\"阿砚,你父亲当年的'双承',真的会在这老厂等我们?\"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那半枚锈梭,\"兰\"字在阳光下泛着暗金。
他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忽然想起昨夜翻到的《沪工纪略》——民国九年的旧书里夹着张泛黄的厂区图,边角用朱笔批注:\"老机厂原为江南织造局试验坊,毁于火后,传有'活梭台'深埋地底,能自鸣应心。\"断梭会要藏织脉火种,还有什么比能\"应心\"的古器更合适的试炼场?
\"不是等。\"他将锈梭轻轻按在苏若雪手心里,指腹蹭过她腕间那圈淡青的血管,\"是试。\"
话音未落,门帘一掀,青鸟裹着晨雾进来。
他腰间的短刀还沾着星点泥渍,领口的盘扣松了两颗,显然是刚从闸北赶回来。\"顾少,\"他从怀里掏出块油皮纸,展开是张歪歪扭扭的厂区草图,\"老机厂虽荒了十年,西墙通风井的砖缝里挂着丝。\"他指尖点在图上某个叉号,\"是引脉线,我试过——扯三寸松半寸,和苏姑娘誊的《七夜心诀》里'三更换梭'那章......\"
顾承砚猛地抽过苏若雪案头的抄本。
泛黄的宣纸上,\"三更换梭\"四字的笔锋果然微颤,墨迹在\"换\"字最后一捺处晕开,竟与青鸟描述的丝线走向分毫不差。
他抬头时,正撞进苏若雪惊愕的眼——她誊抄时只觉心口发暖,笔尖像被什么牵着走,原是断梭会的密语,早就在她血脉里醒了。
\"若雪。\"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丝帕渗进来,\"今夜子时,我们去老机厂。\"
月亮刚爬上法租界的钟楼时,顾承砚和苏若雪已站在闸北老机厂的断墙下。
残垣上还留着当年大火的焦痕,风过处,瓦砾堆里滚出半片烧黑的梭头,\"咔嗒\"撞在苏若雪脚边。
她下意识弯腰去捡,却被顾承砚扣住手腕——他的掌心抵着她腕骨,另只手的短刀已出鞘三寸。
\"有人来过。\"他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目光扫过墙角那堆新土,\"三内,至少五个人,带着织工的竹篾刀。\"
苏若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见土堆里露出半截竹片,边缘还留着刮梭子的毛茬。
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织脉藏进民间\",原来不是藏在箱底,是藏在每把竹刀、每根丝线里,藏在那些被战火逼得改卖香烟、拉黄包车的老织工手里。
两人猫着腰往厂区深处挪。
月光透过破屋顶漏下来,照见半台锈蚀的铁木织机斜在瓦砾堆里,机头的漆皮早被烧得斑驳,却还留着半联旧对:\"梭走乾坤线\"。
下联的位置空着,像张等墨的宣纸。
苏若雪的指尖刚碰到机轴,突然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
顾承砚的刀立刻横在她身前,却见她盯着自己发红的指尖笑了:\"阿砚,是热的。\"她再次伸手,这次慢慢覆上机轴,锈迹簌簌落在她月白衫子上,\"像父亲的手炉,冬里焐着梭子等我下学......\"
\"咔\"的一声轻响。
机腹的暗槽弹开,露出枚裹着铜绿的薄片。
顾承砚用刀尖挑起,吹去浮尘——上面刻着四个字:\"第八夜:听火\"。
苏若雪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他手背:\"听火?
是听地底的火,还是......\"
\"嘘。\"顾承砚突然按住她的肩。
子时的风裹着铁锈味灌进残墙,原本寂静的厂区里,传来极轻的震动。
像有人在地底敲了面蒙着布的鼓,一下,两下,由远及近,震得两人脚边的瓦砾簌簌往下滚。
苏若雪的丝囊从衣襟里滑出来,定情银梭撞在父亲的遗言残片上,发出细碎的响。
顾承砚望着暗槽里还在发烫的铜片,忽然想起《沪工纪略》里最后一句批注:\"活梭台应心时,地火自鸣。\"
他握紧苏若雪的手,掌心全是汗。
四野寂静中,那震动越来越清晰,像有什么沉睡了十年的东西,正在地底缓缓睁眼。
四野寂静中,那震动越来越清晰,像有什么沉睡了十年的东西,正在地底缓缓睁眼。
顾承砚的指节在苏若雪腕间骤然收紧——他能感觉到,那震动的频率正以某种规律攀升,与记忆里《沪工纪略》中记载的\"活梭台自鸣\"数据完美重叠。\"不是地震。\"他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是地下织机群共振。\"
苏若雪的睫毛猛地一颤。
她本是被顾承砚护在身后,此刻却轻轻挣开他的手,闭目仰起脸。
晨雾未散时她誊抄《七夜心诀》的异样感突然涌上来——那时笔尖发烫,心口像有根丝线牵着走,原来早与这震动同频。\"咚...咚...咚...\"她唇齿微启,竟哼出一段含混的节奏,尾音刚落,废墟西北角突然传来\"咔啦\"一声脆响。
顾承砚的短刀几乎是擦着苏若雪发顶出鞘的。
月光顺着刀刃劈开黑暗,照见半台埋在瓦砾里的铁木织机正缓缓转动——机头的铜轴锈得发乌,可梭箱却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着,\"唰\"地弹出半枚梭子。
那梭子沾着陈年织线,在机梁上划出银亮的弧,不过眨眼工夫,织机竟吐出寸许灰布,布纹赫然是断裂的梭形!
\"若雪!\"顾承砚反手将她拽到身后,目光却黏在那灰布上。
布端系着根拇指长的铜签,刻着\"真传者,不抄书,不盗机,能令死机自鸣\"十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青鸟不知何时摸到两人侧后方,短刀已出鞘三寸,正欲探身去取铜签,却被顾承砚用刀背敲了下手腕。
\"不可强夺。\"顾承砚盯着铜签上的刻痕,喉间发紧,\"断梭会要的是'应和',不是'占有'。\"他想起昨夜翻到的《沪工纪略》批注里写\"活梭台应心时需以诚感之\",又想起苏父临终前攥着苏若雪的手\"织脉在人心\",突然弯腰扯下自己外袍铺在地上。\"青鸟,去我马车上取香案。\"他解下腰间玉佩放在袍角压边,\"供上苏先生的怀表,还有顾氏新织的'云雾青'头匹。\"
苏若雪望着他发顶被夜风吹乱的碎发,突然明白他在做什么——这不是简单的供奉,是向断梭会的残脉递投名状。
她摸出怀里父亲留下的半块梭形玉佩,轻轻放在怀表旁。\"再加这个。\"她声音发颤,\"父亲这是他和母亲定情时的信物。\"
子时三刻,香案在废墟中央支起。
三柱檀香腾起细烟,在月光里缠成淡青色的雾。
顾承砚拉着苏若雪后退三步,郑重作揖。
第一揖时,地底震动忽然拔高一个调门;第二揖时,那台老织机的梭箱\"叮\"地轻响;第三揖落定,整座废墟的断墙里竟同时传来\"嗡嗡\"共鸣,像千台织机在地下齐鸣。
苏若雪的丝囊突然发烫。
她慌忙摸出定情银梭,却见那枚跟着自己十年的银器表面浮起细密的水痕,竟与铜签上的刻纹如出一辙。
顾承砚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他终于明白,所谓\"双承\"不是两个人继承,是两个饶心意能承住织脉的重量。
次日破晓时,香案上的供品不翼而飞。
顾承砚踩着露水走近,却见那枚铜签正端端躺在香灰里,背面多了行新刻的字:\"第八夜已验,织脉归苏。
三日后,兰字梭会于吴淞口夜潮时现。\"
苏若雪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兰字梭...\"她喃喃重复,\"父亲从前总'兰草韧,星火远',难道...\"
\"他们不是来投靠的,是来择主的。\"顾承砚站在废墟高台,望着黄浦江方向的雾霭,声音里带着几分了然,\"你父亲要的不是继承人,是能带火种走远的人。\"他转身看向苏若雪,晨光里她的眼尾还沾着昨夜的露,\"而我们,要带他们走到连战火都烧不到的地方。\"
归宅时已近正午。
苏若雪换下染了锈迹的月白衫,正要收进衣箱,突然被箱底一件褪色的绣袍绊住指尖。
那是她幼年穿过的,领口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像母亲的手。
她鬼使神差地拆开内衬,竟摸出块极的布条——墨迹斑驳,却能勉强认出\"母姓兰,讳芷,断梭第七代执灯人\"几个字。
苏若雪捧着那块布条,指尖冰凉。
青鸟抱着一摞账本刚跨进门槛,见她发白的脸色,神色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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