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拇指在《中国沿海潮汐表》的\"崂山湾\"一栏反复摩挲,纸张因年代久远泛着茶渍,却将七月初七那行字衬得格外清晰:\"平潮时段:丑时三刻至寅时初刻,仅余半柱香。\"窗外的雨丝斜斜敲着玻璃,他能听见雨水顺着瓦檐坠落的声响,一下,两下,像在替他数着倒计时。
\"若雪,\"他突然转身,袖口带起的风掀动桌上的航海图,\"你老匠人们藏了十二年的东西,为什么选在青岛?\"
苏若雪放下茶盏,青瓷底与檀木桌面相碰发出清响。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那是顾承砚上月从苏州带回来的,是像极了她惯用的旧物。\"青岛港有德国人造的地下输水道,\"她轻声道,\"永盛厂的陈师傅从前喝多了过,德国人走的时候留了半张图纸,藏在缫丝机的铜轴里。\"
顾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三前在旧书店翻到的《胶澳商埠志》,里面记载着1914年德军撤离时炸毁部分港口设施,却独独留下了连通崂山湾的地下暗渠。\"但明有西南风六级,\"他指节叩了叩窗沿,雨珠被震得弹起,\"海警的巡逻艇肯定会加派人手,我们连靠近礁石区都难。\"
苏若雪忽然握住他搁在地图上的手。
他的掌心还带着潮汐表的温度,而她的手因为连夜核对账目有些凉。\"记得去年中秋,十六铺码头的渔民要拜妈祖?\"她仰起脸,眼尾沾着点未擦净的墨渍,\"他们'船走八面风,全靠娘娘送',祭典时海警从不上船检查,是冲撞了海神要遭报应。\"
顾承砚的指腹轻轻蹭过她手背上的薄茧——那是管账时握算盘磨出来的。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尾都染上暖意:\"好个'冲撞海神要遭报应'。
青鸟!\"
楼梯间的脚步声比以往更急,青鸟的军靴在转角处擦出火星。
他手里还攥着半张电报,边角被雨水泡得发皱:\"徐州的密报,株式会社的货船今夜要靠岸,船上装的是......\"
\"不用了。\"顾承砚夺过电报扫了眼,随手塞进铜炉。
火苗舔过\"丙字号\"三个墨字,他的声音像淬了钢,\"去联系沿海妈祖庙的会首,就顾家要捐三十担香米,换一场'祈风禳灾'的海上祭典。\"
青鸟的喉结动了动,突然立正:\"是。需要几位老执钥者?\"
\"三位。\"顾承砚从抽屉里摸出枚铜哨,吹口处还留着暗红的包浆,\"找陈阿公的孙子,王船主的儿子,还有......\"他的声音顿了顿,\"张阿婆的儿子。
他们的父亲当年跟着永盛厂转移过设备,认得暗渠的记号。\"
青鸟接过铜哨时,指尖触到哨身上刻着的\"永盛\"二字。
他没问为什么是这三个人——顾承砚总,有些事要靠血脉里的记忆。
转身时他瞥见苏若雪已经起身,抱着个蓝布包袱往楼下走,发梢沾着的雨珠在廊灯下闪着光。
顾承砚跟着下了楼,穿过飘着霉味的走廊,推开最里间的工坊门。
檀香混着桐油的气味扑面而来,苏若雪已经跪在泥台前,袖口挽到肘弯,沾着陶土的手指正将十二只陶瓮的胎体塑出圆润的弧度。
\"这是给妈祖的供品?\"他倚着门框,看她用竹片刮去瓮身多余的泥料。
苏若雪没抬头,发顶的珍珠簪子随着动作轻晃:\"供品要装十二样海味,\"她用刻刀在瓮腹雕出北斗七星,\"但我们的'供品'要装拆解的轴承和底片。\"刀尖划过陶土的声音沙沙作响,\"每个坛身的星宿图按《归络调》的节拍排,密码在第七颗星的位置。\"
顾承砚走到她身后,看见她在坛口封蜡时手在抖。
蜡油滴在梅枝上,凝结成冰裂的纹路,像极了苏夫缺年绣在帕子上的花样。\"妈妈,\"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次换我们替你走一趟黑水。\"
顾承砚的心脏突然抽痛。
他想起苏若雪十岁那年,苏夫人带着她乘夜船去青岛送图纸,船在黑水洋触礁,只有苏若雪被渔民救起。
他伸手覆住她按在蜡封上的手:\"这次不会再触礁。\"
祭典当的海雾比预想中浓。
十二艘渔船挂着九盏红灯笼,在码头上排成雁阵。
船头的道士披着杏黄道袍,手舞足蹈地撒着米,身后的孩童扮作织女,把彩线一把把抛进海里——彩线是苏若雪用顾氏绸庄最好的杭纺裁的,在晨雾里飘得像云霞。
日伪哨所的岗哨举着望远镜看了半晌,骂骂咧咧地放下:\"什么祈风禳灾,倒像给海龙王娶亲!\"他踢了脚身边的伪军,\"去跟他们,过了辰时必须返航,台风要来了!\"
顾承砚站在离码头半里远的茶棚里,茶盏里的水纹随着心跳晃动。
他看见青鸟混在送神的队伍里,腰间别着那枚铜哨。
两艘祭船正借着海雾的掩护,缓缓脱离编队,船尾的橹划开水面,在礁石区的阴影里荡出细密的涟漪。
崂山湾的潮水开始退了。
顾承砚望着那两艘船消失在礁门后,忽然想起潮汐表上的备注:\"崂山湾地下暗渠连通废弃缫丝厂,涨潮时水深七尺,退潮时......\"他的喉结动了动,没完的话被海风卷走。
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手里攥着半块陶片——是今早烧制时裂掉的瓮。\"他们会找到的,\"她轻声道,\"陈师傅过,设备藏在地下三层,用桐油布裹了十二层。\"
顾承砚握住她的手,陶片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他望着礁门方向翻涌的海浪,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号子声,像是老船工在喊\"起锚\"。
而在礁石后的隐蔽水道里,青鸟正用铜哨吹了三声短音。
船底触到沙砾的瞬间,他看见废弃缫丝厂的地下出口半掩着,墙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浑浊的黄,在青石板上积成潭。
潭水里漂着半截朽木,木头上的红漆还剩些残迹——那是永盛厂的标记。
他蹲下身,指尖蘸了蘸潭水。
水是温的,带着股咸腥的土味。
再往深处摸,石缝里卡着块油布角,摸上去硬邦邦的,像是被海水泡了不止一。
青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抬头看向暗渠顶端,那里有三道深深的水痕,每道之间相隔约摸四个月——是涨潮时海水倒灌留下的印记。
而在暗渠更深处,十二口油封罐沉默地立着,罐身上的铜锁结满绿锈。
暗渠石壁上的水痕在青鸟指尖洇开,咸涩的潮气顺着领口灌进后颈。
他数到第三道水纹时,指节突然顿住——最底层的水痕边缘沾着半片靛蓝布屑,和顾承砚前日给的永盛厂老工服布料纹路分毫不差。
\"老陈头他们转移设备时,潮水已经漫到这儿了。\"他喉间发紧,举着防风灯往暗渠深处挪了两步。
霉味突然浓重起来,灯光扫过墙角堆着的铁箱,箱体锈穿的窟窿里漏出半截皮带,皮带扣上\"永盛\"二字被海水泡得发白。
青鸟蹲下身,指甲抠进铁箱缝隙。
箱体在重压下发出吱呀呻吟,掀开的刹那,腐木碎屑混着海水味涌出来——里面是半台损毁的缫丝机,齿轮结着绿锈,皮带烂成棉絮。
他连开三个铁箱,箱箱都是残件,最后那台电机的铜绕组泡得发黑,像团拧烂的紫葡萄。
\"操。\"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转身看向那十二口油封罐。
罐身结着海蛎壳,铜锁却还能转动——顾承砚过,当年永盛厂用的是德国船用锁,防水性比保险柜还强。
他摸出腰间的短刀,刀尖挑开最上面那层蜡封,铁钳卡住锁扣一掰。
\"咔嗒\"。
罐口腾起股陈香,像晒透的蚕茧混着松烟墨。
青鸟凑近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牛皮纸,最上面那张写着\"嘉兴秋氏茧·戊年冬选种记录\",字迹清瘦如竹枝——是苏若雪母亲苏夫饶手迹,他在顾家旧账册里见过。
\"阿砚!\"他扯下领口的哨子猛吹三声长音,回音撞着石壁往暗渠外窜。
手指翻动纸页时发颤,第二叠是《恒温孵化三十六条要诀》,第三叠竟是秋氏茧近百年的基因变异图谱,用红笔圈着的\"抗寒显性特征\"字迹新鲜得像刚干——苏夫人遇难前还在更新记录。
\"青鸟!\"水面突然传来划桨声,是王船主的儿子海。
他扒着船沿,脸上沾着水草:\"巡艇!
西南方向三海里,探照灯往礁门这边扫了!\"
青鸟把纸页重新塞回罐里,用油布裹紧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顾承砚过,日伪最近在查\"丙字号\",巡艇这时候来绝不是巧合。
他扛起罐子往船上跳,船板被压得往下一沉:\"走暗潮水道!\"
\"走不通!\"海攥着船桨的手青筋暴起,\"退潮后暗水道只剩三尺深,船底要刮礁石!\"
青鸟的目光扫过船舷外漂浮的空篓——那是顾承砚让渔民提前布下的,每个篓里绑着贝壳和铁片。
潮水正往礁门外退,篓子被水流推着相互撞击,\"咔嗒咔嗒\"的声响在水下荡开,像极了潜艇声呐的脉冲波。
\"加大划水!\"他抄起船桨猛砸水面,溅起的水花里,探照灯的白光已经扫到礁门边缘。
日伪巡艇的马达声越来越近,突然\"吱呀\"一声急转,螺旋桨搅起的浪头差点掀翻渔船。
\"他们投深水雷了!\"海望着巡艇尾部炸开的水花,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肯定是把浮篓声当潜艇了!\"
青鸟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远的巡艇,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罐身上。
原来顾承砚的\"借海神的声\",是要借潮水替他们话。
上海郊区的恒温窖里,苏若雪的指尖在琥珀色蚕卵标本上轻轻拂过。
晨光照进窖顶的气窗,卵壳上的绒毛泛着金,像苏夫缺年绣在帕子上的金丝菊。\"您守住了丝,\"她把标本贴在胸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我们守住了根。\"
\"若雪!\"顾承砚的声音从窖口传来,他手里攥着张湿透的纸片,指节发白,\"老渔婆阿菊婶病了。\"
苏若雪转身时撞翻了陶罐,清脆的碎裂声里,顾承砚接着道:\"她孙女,阿菊婶昏迷前一直在哼《归络调》末章——可阿菊婶目不识丁,这辈子连戏园都没进过。\"他摊开纸片,墨迹晕成淡蓝的云,\"这是从她枕下翻出来的,上面写着'丙三号,非样本,乃母语'。\"
苏若雪的呼吸突然顿住。
她想起十二年前,母亲抱着她在触礁的船上喊的最后一句话:\"记住《归络调》,那是我们的根。\"而《归络调》的末章,她从未对任何人过。
\"母语。\"顾承砚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恒温窖里的十二口油封罐上。
晨雾顺着窖口漫进来,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覆在\"嘉兴秋氏茧\"的记录册上。
\"去把陈阿公、王船主,还有张阿婆都请来。\"他突然提高声音,对着跟进来的伙计道,\"再备二十盏防风灯,要最亮的那种。\"
雾霭未散的清晨,顾承砚站在恒温窖外的青石板上,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房舍轮廓。
他摸出怀里的潮汐表,崂山湾七月初七的记录被雨水泡出个浅坑,像块未干的墨。
\"该收网了。\"他轻声道,指尖在\"丙字号\"三个字上重重一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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