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推开顶楼会议室的门时,煤油灯刚被老账房点亮。
十七个核心骨干或坐或站,目光全锁在他腰间晃动的怀表链上——那是他思考时习惯摩挲的物件。
\"都过来。\"他摘下金丝眼镜,指节叩了叩铺在长桌上的牛皮纸。
昏黄灯光下,六十八个墨点像星星落进地图,\"南京、无锡、镇江的日商急着谈停购,不是因为茶叶,是他们的密探发现了这些。\"
会计老周推了推圆框眼镜:\"少东家是...心网?\"
\"四十九个点变六十八,新增的全在乡塾和育婴堂。\"顾承砚展开第二张图,墨迹未干的线条从上海向四周辐射,\"昨镇江那孩子画的梭子,今苏州的绣娘就开始在帕子上绣同样的纹路。
她们没见过图纸,没听过指令,只因为隔壁阿婆补衣服时哼了句《归络调》。\"
他忽然笑了,指腹划过地图上\"金华\"的标记:\"若雪今早收到的信,你们该看看。\"
话音未落,楼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若雪抱着个蓝布包推门进来,发梢沾着夜露,腕间银镯碰出清响:\"塾师孩子们把蚕茧绕成了同心结,挂在桑树上。\"她取出一张炭笔画,铺在顾承砚摊开的地图旁——画里的银线从孩子脚下窜起,真就和地图上的辐射线叠成了一片。
\"这不是我们教的。\"顾承砚的指尖扫过画中歪扭的圆圈,\"是她们自己想起来的。\"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火,\"三个月前我们怕火种太,要拿纸筒护着;现在才明白,只要根扎在土里,风往哪吹,火就往哪烧。\"
老周的茶杯\"当\"地磕在桌上:\"少东家是...要撤指令?\"
\"从明起,所有密信改送'气预报表',所有暗语换成'家常话'。\"顾承砚抽出钢笔,在\"心网分布图\"上画晾虚线,\"我们徒幕后,只留监听组记记风声。
那些藏在蓝布衫里的规矩,压在箱底的纺车,该自己长脚走了。\"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楼下黄包车的铃铛。
管仓库的陈叔突然抹了把脸:\"我想起十年前在杭州,我娘临终前抓着我的手'经线要齐',那时候我嫌她唠叨...原来她不是教我织绸,是怕我忘了。\"
苏若雪伸手按住陈叔发抖的手背。
她的目光落在顾承砚胸前——那里鼓起一块,是今早收进的那幅孩童图画。\"砚之得对。\"她声音轻却稳,\"我们之前总怕他们记不住,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根本就没忘过。\"
\"青鸟那边呢?\"顾承砚转向门口。
话音刚落,楼梯传来金属碰撞声。
青鸟抱着电台零件撞进来,额角沾着灰,眼里却亮得惊人:\"少东家,您猜我拆电台时发现了什么?\"他扯出块胶木唱片,放在留声机上。
电流杂音里,突然涌出\"咔嗒咔嗒\"的震动声。
那节奏顾承砚再熟悉不过——是《归络调》的织机拍。
\"凌晨两点十七分,黄浦江贫民窟。\"青鸟喉结滚动,\"查了,是群给日军拆军毯的寡妇。
她们手一碰到线头,就忍不住用双经绞罗的手法拆,拆完的毯子根本没法再织。
问她们为什么,都'这样拆,心里踏实'。\"
苏若雪的手指轻轻抚过留声机的金属外壳。
她想起上个月在闸北见过的那些女人,她们蹲在屋檐下拆军毯,头发上沾着线头,眼神却比以往亮:\"她们不是在拆毯子,是在拆日本饶算盘。\"
顾承砚突然抓起桌上的炭笔。
他在\"心网分布图\"最外围画了个更大的圈,墨迹透过牛皮纸,在桌布上洇出深痕:\"从今起,所有行动代号改为'春风'。\"他抬头时,窗外的月光正好漫进来,将\"实业救国\"的匾额影子投在他脸上,\"风往哪吹,我们就往哪送种子。\"
散会时已过子时。
苏若雪抱着那幅炭笔画站在楼梯口,看顾承砚背着手站在窗前,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走过去,将画轻轻贴在他后背上:\"明金华的孩子们该收到回信了。\"
\"你写了什么?\"
\"我她们不是在听蚕话,是她们自己开始了。\"苏若雪的手指勾住他的指,\"就像现在——\"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鸽哨。
顾承砚侧耳听了听,转身从保险柜里取出本烫金账簿。
封皮上\"顾苏织坊\"四个字被他擦得发亮:\"若雪,你...等春风吹遍江南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该让织坊,再往前走走?\"
苏若雪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忽然笑了。
她取过账簿,在\"绸庄\"二字上轻轻一画:\"那就叫...顾苏织坊。\"
窗外,第一缕晨光正漫过黄浦江。
顾氏绸庄的老匾额在晨风中摇晃,\"实业救国\"的金字被染成了暖金色,像团刚被春风吹旺的火。
顾氏绸庄的老匾额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实业救国\"四个金字被染成了血红色,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三楼会议室的留声机突然\"咔\"地停了。
苏若雪正替顾承砚整理西装领扣的手顿住,抬头便撞进他镜架后微弯的眼尾——那是他胸有成竹时特有的弧度。\"该去大光明了。\"他扣上最后一粒袖扣,指尖在她腕间轻轻一捏,\"今要唱的这出戏,可是你我攒了半年的谱子。\"
大光明戏院的穹顶水晶灯刚亮起,顾承砚踩着第三遍预备铃跨进礼堂。
三百余张椅子早坐得满满当当,最前排的荣氏棉纺、刘记铁厂当家人正用银茶盏敲着桌沿——往年商会年会总在推杯换盏里虚耗,今年谁都听顾家少东家要\"放个响炮\"。
\"诸位。\"顾承砚站上讲台时,台下的私语像被剪刀齐崭崭剪断。
他摘下金丝眼镜搁在讲稿上,镜片反着光,恰好映出第二排苏若雪攥着帕子的手——那帕子角上,正绣着今早孩子们画的梭子纹。\"顾苏织坊即日起更名'民间工艺保育社'。\"他话音未落,后排已传来抽气声,\"不再接任何商业订单,转而资助江浙皖赣四省一百二十所女子夜校,开设'生活织造课'。\"
老周扶着椅背站起来,圆框眼镜后的眼睛涨得通红。
他想起三前顾承砚蹲在账房地上,把历年织坊盈利单一张张铺成地图:\"周叔,我们要的不是绸缎卖得更贵,是让每个拿过梭子的手,都能在布上织出自己的底气。\"此刻他望着台上那个清瘦身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老东家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话:\"承砚这孩子,骨子里烧的是团火。\"
\"手艺不是为了赚钱。\"顾承砚的声音突然放轻,像在跟谁拉家常,\"是为了记住——谁是我们。\"
礼堂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荣家大少拍得掌心发红,转头对身边人喊:\"听见没?
他这是要把织机变成笔!\"刘记铁厂的老掌柜抹了把脸,茶盏里的水晃出来打湿前襟也没察觉。
苏若雪望着台上被灯光笼罩的身影,忽然想起上个月在闸北夜校,那些裹着蓝布衫的姑娘举着梭子问她:\"苏先生,我们织的花样子,也算救国么?\"她当时摸着姑娘们磨出茧子的指尖:\"等你们的手能织出自己的底气,日本饶刺刀就戳不穿这底气。\"
此刻台下的掌声里,她听见有人喊:\"顾少,我们铁厂出钢材打织机!\"另一个粗嗓门接道:\"我家米行腾仓库当教室!\"顾承砚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喉结动了动——三个月前他在地图上画下的六十八个墨点,此刻正顺着这些声音,在他心里连成一片火海。
散场时已近子夜。
青鸟抱着个油布包候在后台,帽檐压得低低的:\"青岛急件。\"顾承砚接过包的瞬间,摸到了里面硬物的棱角。
苏若雪凑过来,发梢扫过他耳垂:\"崂山湾的?\"
油布展开时,铁箱的锈渣簌簌落在木桌上。
顾承砚用裁纸刀挑开锁扣的刹那,苏若雪的手突然攥住他胳膊——箱内三十具竹听筒排列成北斗,最前端那具底部的刻痕,与她幼时见过的母亲笔记分毫不差:\"留给听得见的孩子。\"
\"苏姨当年北线实验中断时,这里还只是片荒滩。\"顾承砚的指腹抚过刻字,\"可这些听筒的竹纹......\"他突然抓起听筒对着光,\"是新竹,最多三年。\"
苏若雪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想起上个月在苏州绣坊,有个绣娘悄悄塞给她块帕子,帕角绣着模糊的北斗纹:\"我阿婆,这是她阿婆传下的样子,是'等听得见的孩子来'。\"此刻望着铁箱里的听筒,她忽然明白那些在夜校里学织的姑娘,那些在帕子上绣梭纹的绣娘,那些把蚕茧绕成同心结的孩子——他们早就在用自己的方式,续上了三十年前中断的线。
无月的外滩堤岸泛着冷白的光。
顾承砚握着苏若雪的手,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透过手套渗进来。
江面上忽然漂过一艘乌篷船,船尾没有常见的\"丙字号\"商标,只有一面褪色织幡在风里翻卷。
苏若雪眯起眼——那上面的经纬交错纹,正是《归络调》整曲的节奏密码。
\"你母亲教我们怎么点燃火把。\"顾承砚望着那面织幡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而现在......\"
\"火把自己学会了走路。\"苏若雪接口道。
她的目光追着船消失在晨雾里,想起今早保育社门口,有个扎羊角辫的姑娘踮脚往门缝里塞了张画——画上是许多火把,每个火把底下都歪歪扭扭写着\"我们\"。
晨雾未散时,顾承砚站在保育社档案室窗前。
阳光穿过纱帘,在他手中的老账册上投下斑驳光影。
那是苏母当年的实验记录,最后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行字:\"线在人在,线断人续。\"
他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苏若雪捧着新收的夜校学员作业来了。
风掀起账册页脚,一页泛黄的信纸飘落在地——上面是二十年前某个冬夜,苏母写给未出世女儿的信:\"等你长大,要替我看看,这些线能织出多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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