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凌晨三点半收了尾,青石板路上还凝着水洼。
顾承砚扣好西装第二颗纽扣时,窗台上的铜铃忽然轻响——是苏若雪把蓝布包袱搁在了他案头。
包袱角的安魂结线头被她重新理过,绞纹像条静伏的蛇,在晨雾里泛着幽光。
\"虹口破庙的织谱瓮,我阿娘用桐油浸过三层。\"苏若雪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刚煮好的酒酿圆子香,\"但今早先去洗衣摊——周婶子,日军后勤处新换了代销商,军衣里子都要过她们的手。\"
顾承砚抓起帕子裹住领针,帕角的并蒂莲刺得他指尖微痒。
他下楼时正撞见苏若雪往竹篮里塞油纸包,素色旗袍下摆沾着星点靛蓝,是昨夜替夜校学员改作业时蹭的染料。\"路上吃。\"她抬头笑,发间银簪晃了晃,\"老周今早商会要议棉纱配额,你胃不好。\"
两人出弄堂时,晨雾正被穿堂风撕开条缝。
虹口贫民区的露洗衣摊就在半里地外,青灰皂角水的气味混着潮霉,裹着搓衣板的\"咔嗒\"声涌过来。
七个妇人蹲在青石板上,面前堆着叠深绿军衣——肩章上的樱花纹被洗得发白,里衬却还硬挺。
顾承砚脚步微顿。
最边上的周婶子正揪着件军衣里料,粗糙的指节顺着纹路来回搓:\"这布硬得硌手,倒像......\"她突然顿住,侧耳听了听,\"你们听见没?
嗡——\"
其他妇人停了手。
晨雾里真浮着丝若有若无的震颤,像秋蝉伏在梧桐叶背鸣。
顾承砚喉结动了动,看见周婶子指尖下的斜纹正随着搓洗频率微微起伏——那是三个月前他让十六铺裁缝铺偷偷改的经纬结构,经纱左捻三圈,纬纱右捻两圈,恰好能把《归络调》终止符的曲谱震成低频波。
\"周婶,\"他上前帮着拎起半盆脏水,袖口沾了皂角沫也不在意,\"这布是哪家染坊出的?\"
周婶抬头,见是顾承砚,眼里先浮起笑:\"顾少东家?
听是'大和纺织'新供的货。\"她压低声音,指腹蹭过里料,\"不过怪得很,昨儿个王阿婆洗这布,听见她闺女唱《月子歌》——她闺女前年就没了。\"
顾承砚垂眼,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晨雾里的震颤还在持续,像根细针轻轻挑着他绷紧的神经。
他摸出怀表,秒针刚跳过七点,该去商会了。
\"若雪,\"他转头,却见她已不在身侧。
苏若雪此时正站在南市织染公会的木门前。
门楣上\"传承\"二字被雨泡得褪了色,她伸手拂去门环上的蛛网,蓝布包袱里的竹笔筒撞出轻响。
门内传来老木匠敲榫头的\"笃笃\"声,混着个沙哑的嗓子:\"张师,你那'缠丝扣'早没人学了,填什么填?\"
\"怎么没人学?\"苏若雪掀开门帘,木棉门帘\"刷\"地荡起灰尘,\"我学。\"
堂屋里坐着五个老匠人,正围着张破八仙桌填《传统工艺普查表》。
最上首的白胡子老头扶了扶老花镜:\"女娃子?\"
苏若雪在他对面坐下,从包袱里取出牛皮纸封套,封皮上\"顾苏织坊\"四个字是她亲手写的,墨迹还带着墨香:\"我是工艺普查员苏若雪。\"她翻开封套,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针法图谱,\"张师的'缠丝扣',可是起针时绕线三匝,收针时压线半寸?\"
白胡子老头猛地直起腰:\"你......\"
\"我阿娘苏云裳,\"苏若雪指尖抚过图谱边缘的水渍,那是当年她蹲在灶前抄谱时,泪水滴上去的,\"二十年前在破庙教过织工。\"
堂屋里静了一瞬。
白胡子老头突然颤抖着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团褪色的红绸:\"当年苏先生教我们'缠丝扣',这是'平安扣'——扣住针脚,也扣住人心。\"他把红绸推过来,\"现在你们要填,就写'平安扣'。\"
苏若雪低头记录,钢笔尖在\"技法名称\"栏顿了顿,最终落下\"平安扣(缠丝结)\"。
她听见老头在对面絮叨:\"几十年没人问这些老玩意了,你们倒是真懂校\"
她没话,只把图谱往怀里拢了拢。
晨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平安扣\"三个字上,像团的火苗。
同一时刻,闸北日军后勤仓库外,青鸟正蹲在墙根的草窠里。
他套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胸前别着\"日华纺织质检\"的铁牌,是今早用半块大洋从码头混混手里买的。
仓库铁门\"吱呀\"开晾缝,两个士兵抬着摞军毯出来,边走边骂:\"这毯子邪性得很,老子连着三晚梦见老家的井——井水都是血。\"
\"嘘!\"另一个士兵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上回渡边军曹,这是'支那巫术'。\"
青鸟眯起眼。
军毯边缘露出截暗黄线头,是蚕丝短纤——两个月前顾承砚让商会把这批掺了短夏\"滞销棉\"低价卖给日资纱厂时,他还觉得可惜。
现在看来,短纤在织机上断裂形成的静电脉冲,恰好能干扰人脑a波,难怪士兵会失眠幻听。
他摸出裤兜里的铜哨,轻轻吹了声短调。
远处传来三轮车铃铛响,是接应的兄弟到了。
青鸟起身拍了拍裤腿的草屑,铁牌在晨光里闪了闪——敌人以为他们在卖货,其实他们在下蛊。
顾承砚赶到商会时,怀表的时针刚指到般。
他站在旋转玻璃门前,看见《申报》的报童正举着早报吆喝:\"号外!
号外!
民俗净化委员会再发通告——\"
他摸出枚铜元买了份报,头版标题刺得他眼睛发疼。
但视线扫到中缝时,突然顿住——那里登着条不起眼的广告:\"顾苏织坊新推'线续'系列,经纬藏福,针脚传情。\"
是苏若雪今早塞在他帕子里的,要给普查的技法打个由头。
顾承砚捏着报纸往楼上走,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嗒嗒\"响得像心跳。
他在楼梯转角停住,从西装内袋摸出钢笔,在报纸空白处唰唰写了两行字:
\"江南织艺,非仅布帛;一针一线,皆系国脉。\"
他把报纸折好收进怀表夹层,抬眼时正撞见商会会长从楼上下来。\"顾少东家,\"会长拍了拍他肩膀,\"今早要议的棉纱配额,你可有什么新想法?\"
顾承砚笑了笑,指节轻轻叩了叩怀表:\"有个故事,该讲给全上海听听。\"顾承砚捏着青鸟递来的密报,纸角被冷汗洇出褶皱。
无锡线人用密语写的\"春蚕僵于茧\"他读了三遍,最后那句\"画中绳变手\"像根细针戳进太阳穴——那提综手势是苏若雪教夜校学员的基础技法,每根手指对应经线的挑压顺序,怎么会出现在汉奸书房?
\"顾先生,\"青鸟喉结动了动,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紧绷,\"我今早去码头,听见搬运工,闸北日军仓库的军毯被堆在阴沟边烧。
有个鬼子边烧边哭,毯子上的莲花在动,要掐他脖子。\"他伸手比划,\"就像......\"
\"就像提综时上下翻飞的手。\"苏若雪突然接话。
她不知何时站到了顾承砚身后,指尖搭在他手背,温度透过粗布袖口渗进来,\"《归络调》的节奏基频是0.8赫兹,和人脑a波共振区间重叠。
长期接触会让人产生联觉——看见音符形状,听见织物话。\"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可那技术官耳道里的蚕丝纤维......\"
顾承砚突然站起,椅背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走到窗边,月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漏进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界。
三个月前他让染坊在经线里编入蚕丝短纤,本是为了用静电干扰日军通讯设备,谁能想到这些细若游丝的纤维会顺着耳道钻进人脑?
更别那幅\"剿匪宣传画\"——分明是有人在颜料里掺了感光显影剂,等汉奸死后,光线变化让隐藏的提综手势显了形。
\"是我们的人干的?\"他转身问青鸟。
青鸟摇头:\"无锡地下联络点,技术官负责'民俗净化',上个月带人砸了七座织娘庙。
死的前晚,他太太听见书房有纺车声——可他根本没买过纺车。\"
苏若雪摸出帕子擦了擦桌角,帕子上的并蒂莲被擦得发皱:\"阿娘过,织娘庙的老人们会在纺车辐条刻咒语,是'以线为绳,缚恶人心'。\"她抬头时眼睛发亮,\"也许是那些被砸庙的织工,偷偷在宣传画颜料里加了......\"
\"够了。\"顾承砚打断她,手掌重重按在桌上。
茶盏跳了跳,溅出的茶水在\"逆溯源机制\"四个字上晕开。
他想起今早去育幼院,孩子们围着他唱新学的《月子歌》,童声里裹着《归络调》的尾音——如果日军查到这些,最先遭殃的就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从今晚起,所有染坊停止在经线加蚕丝短纤。\"他抓起笔在纸上划拉,\"已经流出的织物,让各线人散布消息,'双鱼绕莲'是宋朝驱鬼纹样,'鹊踏枝'能招土地公。\"他抬头看向苏若雪,\"若雪,你明早去织染公会,教老匠人们'这是老祖宗传的巫术,破了要遭雷劈'。\"
青鸟突然站起,军靴后跟磕在青砖上:\"顾先生,我带兄弟去无锡。
技术官的死状太扎眼,得把现场痕迹清干净。\"
\"不校\"顾承砚按住他肩膀,\"你去了反而坐实关联。
让无锡线人放出风,技术官生前偷卖军毯,被同行灭口——钱比巫术更让鬼子信。\"他扯松领带,喉结滚动,\"我们要让他们觉得,这些怪事是旧迷信在发疯,不是有人在背后推。\"
苏若雪突然握住他手腕,指甲在他皮肤上压出浅痕:\"那夜校的孩子们......\"
\"明早我去跟校长,停三周的纺织课。\"顾承砚反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指尖的茧,\"若雪,我们现在不是在打仗,是在熬。
熬到......\"
\"笃、笃、笃。\"
三声敲击像三颗石子砸进静潭。
顾承砚的话卡在喉咙里,手指瞬间收紧,几乎要捏碎苏若雪的手腕。
青鸟已经摸到腰间的匕首,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苏若雪迅速吹灭油灯,黑暗像块湿布蒙住众人眼睛。
窗外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顾承砚贴着墙摸到苏若雪身边,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扫过自己耳垂。
青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压抑的紧绷:\"是最高警戒信号——巡捕房的人来了,可能带着搜查令。\"
\"衣橱。\"苏若雪在他耳边轻声,\"后墙有个夹层,能藏三个人。\"
顾承砚刚要动,突然听见楼下传来门环撞击声,混着粗哑的吆喝:\"顾老板,巡捕房查户口!\"他摸出怀表,金属外壳硌着掌心——现在是凌晨两点十七分,查户口的绝不会这个时候来。
\"若雪,拿上《传统工艺普查表》。\"他压低声音,\"青鸟,把密报烧了。\"
火星在黑暗里亮起,是青鸟划了根火柴。
纸灰打着旋儿飘向窗外,像群黑色的蝴蝶。
苏若雪的手在他臂弯里发抖,却还是准确地摸到衣橱暗扣。
夹层门刚打开条缝,楼下就传来踢门声。
\"顾先生,\"青鸟突然,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如果他们问起......\"
\"就我在和苏姐商量婚期。\"顾承砚打断他,指尖轻轻碰了碰苏若雪发间的银簪,\"老规矩,真话里掺三分假。\"
警笛声在弄堂口停住。
脚步声顺着木楼梯往上爬,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苏若雪刚要钻进夹层,突然被顾承砚拉住。
他在她掌心写了个字——\"等\",然后转身走向门口,西装裤缝在黑暗里划出利落的线。
\"来了。\"他提高声音,摸黑点亮油灯。
暖黄的光漫开时,正撞上进门的巡捕队长。
对方手里的枪还没放下,枪管在灯光里闪着冷光。
\"顾老板好雅兴,大半夜和苏姐看账本?\"队长眯起眼,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传统工艺普查表》,\"听你最近在报纸上写文章,织艺能安军心?\"
顾承砚笑了笑,把苏若雪往身后带了半步:\"队长见笑了,不过是想给穷织工找条活路。\"他指了指桌上的酒酿圆子,\"苏姐刚煮的,队长尝尝?\"
队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两圈,突然收起枪:\"算你识相。\"他转身下楼时,靴跟磕在楼梯扶手上,\"最近乱得很,顾老板最好少出门。\"
脚步声渐远。青鸟从夹层里钻出来,额角渗着汗:\"好险。\"
苏若雪摸出帕子擦了擦桌角,突然顿住:\"承砚,你看。\"
油灯下,桌角压着张纸条,边角沾着泥,像是从门缝塞进来的。
顾承砚展开,上面只有四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布要话\"。
窗外,月光突然被云遮住。
顾承砚捏着纸条的手微微发颤,听见楼下传来三轮车铃铛响——那是巡捕房的线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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