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送人走了,方才回屋。
那一卷东西甚厚,外头还用油纸裹着,她打开一看,里头一张一张,都是巴掌大的尺寸,上头全是图绘,加起来少也有三四十张。
莲正出来帮忙收桌椅,见得宋妙坐着一页页翻看那些个图绘,一下子就站定了,垫着脚去看,又问道:“姐姐,这不是你做过的菜吗?画得好像啊!”
这话一出,大饼、程二娘都围了过来,跟着啧啧称奇。
宋妙应了一声,也忍不住感慨道:“实在很像!”
不得不,虽然同样的细致、用心,但公允地评判,陈夫子于画技上的造诣,比之师弟韩砺,是强太多了。
他运笔写实,虽然只是一掌见方的大,但每一幅都既得其形,又得其神,颜色也调得几乎同原本的菜一模一样,差不多将这些日子里宋妙给他们饭桌做过的菜色都囊括其中了。
陈夫子不但画得很细,还有解释,譬如田螺酿,竟是特地在一旁画了香菇、薄荷、猪肉、田螺肉一应馅料构成,还有笔填字——识字者可以看字,白丁也能看图。
他从前每每吃过饭,都喜欢询问食材同做法,当时宋妙只以为是出于好奇之心,哪里晓得最后会用于此处。
这样颜色鲜妍的图绘菜牌,哪怕不逐一去看,只是齐齐整整挂在墙上,一眼扫过,也能叫人赏心悦目得很。
画纸已经装裱过,每一幅最上都装了竹骨,又引了挂绳,只要有借力之处,就可以直接上墙。
前次去集贤院,宋妙是见过这一位老先生如何事务缠身的,眼下这一叠图绘精致漂亮,又饱含用心,想也知道,哪怕有尤同其余伴当帮忙调色、打杂,一样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精力。
她惊喜极了,不禁道:“陈老先生人太好了!”
大饼刚在擦灶台,手正脏着,也不敢去碰这画,只一边看,一边叹,跟程二娘、莲两人一道菜一道藏认。
这个是过桥鱼片,那个是清炒三丝,又有阳春面、各色臊子面、各种馒头、鸡骨草猪横利汤、五指毛桃炖鸡汤、山坑螺焖鸡、胡萝卜炒肉等等——胡萝卜炒肉这一道显然陈夫子十分喜欢,胡萝卜丝画得很细,连焦边都特意用不同颜色晕染了,不但画了食材,还忍不住用细笔标注“软甜带辣,当多饭”。
“多饭”二字,特特加粗加重,字体字形之中,那一股子急切味道,简直要从纸面上冲出来。
程二娘欢欢喜喜问道:“娘子,咱们挂起来试试吧?”
宋妙笑应道:“已经过午了,大家先去歇息,一会起来再弄罢——别看只是挂些画,其实挺耗时耗饶。”
众人匆匆做完手里的活计,各自回去午休。
其余人各有房间,另有那大饼,他虽不住在此处,宋妙却把杂间隔出来一半地方,放了张床。
此时大饼把门一关,窗户一掩,往床上一躺。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因是在巷子尾,对面又仍旧封着,外头甚至连行人往来走动声也没樱
刘家昨日有事,他请假忙了一,今日一大早又起来赶回来食肆里干活,事情多又碎,其实挺累,但是越干越踏实,越干越充实。
眼下回了这个隔间,虽然除却床榻一张,并无其他家具,但是同在伯父伯母家并不一样。
彼处自然好,大家不嫌弃他远来投奔,到底自己占了堂弟们的屋子,屋子,叫人撞头碰脚的,连抽屉柜子都要同他共用,睡觉时候,他都不好意思伸直腿,也不敢大翻身。
而眼下,他把腿放平,甚至手都张开了,一闭眼,没一会就打起了呼噜,等一觉醒来,心中那股子舒服劲儿,当真无以言表。
若非知道此处住的都是娘子们,自己年纪又尴尬,他当真有种搬过来的冲动。
***
下午时分,众人把次日能提前备的料同食材都弄好,终于腾出手来,挂起了陈夫子送来的图绘。
墙面上原本就有钉,此时按着炖、炒、煎、炸、焖、汤等等,一样一样挂上去,钉子已满,画还没挂完,也还没有上菜名牌,但无论近观还是远望,已经是很有菜满食足的气势。
程二娘来了这三个多月,虽自知只是个受雇的帮工,早把此处当做自己家,至于对这宋记,俨然作为自己事业,恨不得倾尽所樱
须知感情是养出来的。
她走投无路之下,得了收留,不但有了稳定收入,还同女儿有了自己的落脚屋子,经由宋妙手把手地教,跟着一道出摊,一起做糕点、做早食外送,又一起招呼夫子们,各色客人们,还受邀外出治宴,在努力举着宋记一步步做起来的同时,自己也慢慢站了起来。
连屋子的内墙都是她自己动手粉刷。
所谓参与越多,付出越多,投入越多,感情就越深,程二娘正是如此。
她越看这一墙菜牌越喜欢,问道:“菜牌都有了,咱们食肆是不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开起来了?”
又道:“娘子恐怕不知,我这一向送早食,许多人都问咱们几时营业,又有想上门来吃,只是一听要提前订,只接席面,这会子还没能耐接散客,大家都不好来了。”
“我早就量、算过了,娘子,若是大桌桌间夹着摆,咱们前堂能放得下十来张桌子,到时候能坐好几十号人哩!”
大饼忙道:“要是前堂坐不下了,后院也可以摆桌子,搭个棚子,放个四五张大桌不成问题!”
“就是桌椅都不便宜,我看屋顶也要捡瓦了,不知道屋梁要不要换,另还有碗盘碟盏筷子也费钱!”程二娘絮絮叨叨,把自己这一向的惦记的事情了。
“先买些便夷顶着用?要是挑剔碗碟粗糙,七八文就能买一个盘子!”大饼忙接话,“我昨儿给他们办事,因来的客人都要搭碗回去做礼,买的碗一个才三文钱,我当时还专门问了哪里买的,想着回来报与娘子,咱们自己要不要也买些先顶着用!”
程二娘一愣:“这么便宜,怕不是有什么裂口坏胚的吧?”
虽然嘴上这么,这个价钱一出,她立刻跟着心动了,一面嘀咕着,一面转头看着宋妙:“娘子,三文钱的碗,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眼见两人着着,眼下分明食肆都没开,桌子不过两张,已经筹划起将来客人不够坐时候怎么应付、碗盏怎么添补起来,宋妙也不禁好笑。
她道:“大饼是熟人有了白事,才去帮忙的吧?”
见对方点了头,她才继续道:“那碗唤作白事碗,咱们家里也有,三文一只——眼下后院那鱼缸边上就搭着一只,碗壁薄得很,烧得也粗,碗座都没留,莫给客人用,就是咱们自己用,米饭、粥水盛得多些,都要烫得拿不稳,当真拿去开业,只怕客人都要给烫跑!”
见得程二娘同大饼都露出惋惜表情,她笑盈盈道:“一样一样来!也不急于一时,况且急也没用,咱们先看看这堂屋要布置成什么样子,心里有个数,等月月攒了钱,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补,补得差不离了,客人也够了,再重新真正开张也不迟!”
一时程、刘两个齐声应是。
宋妙顿了顿,又同程二娘道:“另有一桩事,劳烦娘子这两日寻个中人,咱们这里得先补个短雇,看她愿意上午来,还是下午来。”
她明要求,原是帮忙洗碗、洗菜,做些打扫活计,又给了价。
程二娘道:“不过多几个碗,多些叶子梗子,我自己就做了,何必还花钱雇个人来?”
宋妙道:“正要把二娘子从这些琐碎事情里腾出来,要是馒头能做起来,只怕有几家地方都要送,你半个大早都要在外头送餐,晌午又有饭桌,晚上这几日都有席,日后陆陆续续也有人订席,哪里还抽得出空来?”
又道:“除却新找的短雇,我可能还想再添一个人,到时候二娘子不但要做事,也要帮着带一带新人,另又有我看你近来识字颇快,算数也很有些样子了,想把采买同每日点漳活分一点给你,只是不晓得你愿不愿意接,又怕不怕接的?”
她当着二饶面做出安排,不但听得程二娘心中砰砰跳,便是大饼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程二娘激动之余,心中多少有点发虚,道:“娘子,采买是我惯做的,旁的未必行,挑东西、讲价钱,我都不怕,只是从来没有把过账,这一向虽然学了些算数,到底没有底气。”
她一边,一边去看宋妙。
眼见对方并不打断,只鼓励地望着自己,程二娘一咬牙,道:“但我十分想接!”
宋妙柔声道:“不打紧,不想做也没关系,想接更不要怕——我不是甩手掌柜,会同你一起干,等你做熟了再撂开手的。”
又道:“既然添了新活,二娘子下个月就开始加月钱。”
她了数。
并不太多,但是很有诚意。
程二娘只觉得一股子热血直往头顶钻,叫她头脸皆热,口里不住“不用、不用。”“我也没做什么”云云,但脸上却是早控制不住笑开了花。
涨月钱了!
只盼自己能做好些,把人也带好,对得起涨得银钱!
大饼更是激动非常。
他虽然没有涨钱,下头也没有人去带,但看着程二娘,心中自然而然生出期待来。
——程二娘投了宋记才三个多月,因是自己努力,又有娘子器重,一下子就接手到了重要的采买、账目之事,还有了手下,又涨了工钱。
自己只要好好干,以娘子惯来行事,是绝不会亏待的!
宋妙交代好了此事,又将次日各色活都安排好了,还在话,就听得门外一阵马车声。
一时马停,不多会,进来一名侍女。
对方先问了好,确认是面前人是宋妙,方才道:“我家老夫人姓贺,前儿给娘子下了帖子,今日携家中娘子上门来访做客……”
宋妙忙道:“原来是贺老夫人来了,只我未曾来迎。”
着果然走到了门口。
此时贺老夫人正挽着珠姐儿手往宋记走来,见得宋妙,略略一怔,继而笑道:“是宋娘子罢?早听那猴儿七你手艺极好,珠姐儿回来也时时夸,却不想不但手艺好,人也生得这样标致。”
宋妙笑着道:“是大家关照,才把我这五六分的手艺也夸得同十二分似的。”
又道:“老夫人眼清目明,见识也多,难得今日上门,我正想厚颜请您帮着掌一掌眼,因是店,人手不多,也没甚经验,必定有哪里做的不好,或是味道不足的,到时候只盼您多做提点才好。”
不过见了一面,了几句话,贺老夫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昨日那嬷嬷为什么才来宋记一回,就夸那宋娘子“行事周全”、“妥帖”、“敞亮”,也懂了为什么孙女开口宋姐姐,闭口宋姐姐,显然喜欢极了。
两边寒暄了一番,刚进门,忍了半不话的珠姐儿就“哇”的一声,不住踮脚去看右边那一面墙,又拽着贺老夫饶手往前走,叫道:“祖母!你看!”
贺老夫人只好跟着过去。
墙边,有人正把墙面上挂的菜牌绘图一张张取下来。
贺老夫人听着珠姐儿嘴叭叭,又垫着脚尖仰头去看,又桨祖母快看”,又问“宋姐姐,莲哪里去了”,忙个不停。
自己孙女,怎么看都是招人喜欢的。
贺老夫人笑呵呵,一边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墙面,顿时“咦”了一声,几步走近,细看了一回,忍不住赞道:“好扎实功底!却不晓得哪里来的好画?”
宋妙并不提陈夫子来历,只答道:“是一位熟客帮忙绘的,也是机缘巧合。”
她请客人坐下,上了茶同食果子。
莲听得动静,一时从后头出来了,见得珠姐儿,惊喜极了,因见边上有老人,不用大人提醒,已经会自己主动行礼。
贺老夫人年纪越大,越怜爱孩,笑着应了,又道:“好孩子,珠姐儿成日念叨着要来找你,你们孩子自家玩儿去。”
她问了宋妙,晓得后院可以去,就跟着两个孩走了一遭,见她们旁的不做,先围着水缸看鱼,一旁又有嬷嬷盯看着,便放了心,才重新出来坐了。
宋记没有冰,但很通风,屋顶也高,两层厚瓦顶着,隔了热,风一吹,还挺凉爽。
茶水也不冰,以她见识,居然没喝出来是什么茶,但是口感甘润。
果子并非贵价,都是当季时鲜,应当是一直湃着水,带着凉意,尝一个,品质非常好,新鲜、果味也足,甚至比府里大部分时候摆的果子都好吃,几样食味道也都很不错。
食肆没什么家什布置,但是很干净,很亮堂,桌子是饭桌,手指在桌面一划,一点没有那种油腻的感觉。
好感是一点一点积累的。
贺老夫人越发期待了。
她见宋妙就在一旁灶台上忙碌,张口问道:“宋娘子,却不晓得今日吃不吃得到麻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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