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间，玉门关外。“赛神仙”酒肆，正午。
烈日灼烤着黄褐色的戈壁，热浪扭曲了远处连绵的沙丘。
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杵在官道旁，褪色的“赛神仙”酒旗在滚烫的风中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这便是胡商巴图尔的酒肆，一个供往来商旅歇脚解乏的简陋所在。
酒肆内，光线昏暗，弥漫着尘土、汗水和劣质香料混合的浑浊气味。几匹疲惫的骆驼拴在门外，打着响鼻。
巴图尔——一个身材矮胖、圆脸油光、眼珠灵活转动、总带着几分市侩精明笑容的中年胡商——正麻利地擦拭着一张油腻的矮桌。
他穿着件半旧的粟特锦袍，袖口沾着酒渍，腰间挂着一串铜钥匙叮当作响。
“啧，这鬼气，骆驼的尿都快蒸干了！”巴图尔抹了把额头的油汗，目光扫过墙角堆放的几个半人高的酒坛，又瞥了眼后厨门口那口盖着石板、用来储水的深井。
他眯缝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这时，一阵驼铃声由远及近。一支风尘仆仆的商队停在了酒肆门口。领头的是位身材高大、须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赛罕。
他身后的伙计们个个嘴唇干裂，满面风霜，眼神中透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对水源的渴望。
“掌柜的！上好酒！解解乏！”赛罕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翻身下驼，大步走进酒肆，带进一股热风。
“哎哟！贵客临门！快请坐！快请坐！”巴图尔脸上瞬间堆满热情洋溢的笑容，如同绽开的油花。
他殷勤地引着赛罕一行人落座，手脚麻利地搬出几个粗糙的木凳。
“看各位风尘仆仆，定是走了远路！咱这‘赛神仙’的葡萄美酒，最是解乏润喉！”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赛罕脸上。
“少废话，酒来！”赛罕身边一个年轻伙计不耐烦地催促，喉咙干得冒烟。
“好嘞！马上就来！”巴图尔应得响亮，转身钻进了后厨。
后厨光线更暗，弥漫着酒糟的酸腐气。巴图尔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狡黠与贪婪。
他走到墙角，揭开一个半满的酒坛封泥。一股浓郁、带着西域特有香料气息的葡萄美酒香气顿时弥漫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陶醉地眯起眼，随即又皱起眉头。
“好酒是好酒…可这年头，水比金子还贵…”他低声嘟囔着，目光转向那口水井。他费力地挪开沉重的石板，一股带着土腥气的凉意涌出。
他拿起一个半旧的木桶，熟练地放下井绳，哗啦啦打上来半桶浑浊的井水。
巴图尔拎着水桶回到酒坛旁，脸上重新挂上那种市侩的笑容。
他拿起一个长柄木勺，先是从酒坛里舀出满满一勺深红透亮、香气扑鼻的葡萄美酒，倒入旁边一个擦拭得锃亮的银壶郑
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将木勺伸进水桶，舀起满满一勺浑浊的井水，手腕灵巧地一抖，清澈的水流“汩汩”注入银壶，与那深红的酒液相融。
“三成水…”巴图尔一边搅动木勺，一边得意地低语，“神仙也难辨！嘿嘿，这瀚海的风沙，蒸得人口干舌燥，酒烈了反倒烧心，掺点水正好润喉！”
他搅动得极其均匀，动作娴熟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银壶中的液体颜色肉眼可见地变浅了些，香气也淡薄了许多，但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十分明显。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盖上壶盖，脸上再次堆起那副热情似火的笑容，端着银壶走了出去。
“贵客久等！上好的‘赛神仙’葡萄美酒来喽！”巴图尔将银壶和几个粗陶碗放在赛罕等人面前，殷勤地斟酒。
深红泛紫的酒液倒入碗中，色泽依旧诱人，只是香气远不如坛中浓郁。
赛罕端起碗，凑到鼻尖嗅了嗅，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他久经沙场，走南闯北，对酒的好坏有着本能的敏福
这酒香…似乎淡了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水腥气？他抬眼看向巴图尔。
巴图尔心头一跳，但脸上笑容不变，反而更加热情地解释：“老客官有所不知！咱这西域的葡萄美酒啊，讲究的就是个‘醇厚不烈’！您别看它闻着不像关内烧刀子那么冲，可后劲绵长，最是解乏！尤其在这瀚海戈壁，风沙蒸腾，酒烈了反倒烧心伤身！咱这酒，掺…啊不，是特意选了最温润的年份，入口柔顺，润喉解渴，正适合赶路解乏！”他巧妙地掩饰了“掺水”二字，将淡薄归功于“温润年份”。
赛罕看着巴图尔那张油滑的笑脸，又看了看身边伙计们干裂的嘴唇和渴望的眼神，最终没再多什么。他仰头，将碗中酒液一饮而尽。
酒水入喉，确实不如预想中浓烈，带着一丝寡淡和难以言喻的涩味，勉强压下喉间的干渴火烧福
“再来！”赛罕放下碗，声音低沉。其他伙计也纷纷痛饮起来，虽然酒味寡淡，但冰凉液体滑过干涸喉咙的瞬间，还是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巴图尔见状，心中暗喜，更加卖力地斟酒，口中不断吹嘘着“赛神仙”的美名，仿佛他卖的是琼浆玉液。
夜，死寂而闷热。商队众人疲惫不堪，在酒肆旁的空地支起简易帐篷歇息。
赛罕年事已高，白日饮酒虽解了渴，却未能解乏，反而觉得心头莫名烦躁，喉咙深处那股干渴感，如同跗骨之蛆，并未真正消散，反而在寂静的夜晚愈发清晰起来。
突然！
呜——！
一阵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凄厉风声毫无征兆地从远方响起！
紧接着，狂风如同发狂的巨兽，裹挟着漫黄沙，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瞬间，地失色，星月无光！
“沙暴！是沙暴！”有人惊恐地嘶吼。
“快！护住货物！护住骆驼！”赛罕猛地从半睡中惊醒，厉声高呼，声音在狂风中显得嘶哑微弱。
他挣扎着冲出帐篷，狂风卷起的沙砾如同无数钢针，抽打在他脸上、身上，几乎让他窒息。
商队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伙计们惊恐地叫喊着，试图拉住受惊的骆驼，护住散落的货物。
狂风的力量超乎想象，沉重的货箱被轻易掀翻，骆驼发出惊恐的嘶鸣，挣脱缰绳四散奔逃！
“稳住！别乱！”赛罕逆着风沙，奋力指挥，试图稳住局面。
他看到一个装满珍贵丝绸的箱子即将被风卷走，那是他们此行大半的心血！他怒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用身体死死抵住箱子！
狂风如同巨锤，狠狠砸在他背上！
沙粒灌入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眼前阵阵发黑。他感觉喉咙里的干渴如同火焰般燃烧起来，比白更甚百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仿佛要将他的肺腑烤干！
“水…水…”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个皮质水囊。然而，水囊早已在混乱中不知去向！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狂沙飞舞的缝隙中，一抹银光在沙地上闪烁——正是巴图尔酒肆里那只用来盛酒的银壶！
不知何时被风卷到了这里，半埋在黄沙之中，壶口倾斜，里面似乎还有一点残余的液体！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赛罕！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扑向那只银壶！
干枯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壶身，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壶口对准自己干裂出血的嘴唇！
浑浊的、带着土腥气的、几乎不能称之为“酒”的液体，混杂着沙粒，流入他的口郑
没有清凉，没有滋润。
只有一股更深的、令人作呕的寡淡和苦涩！以及一股…深入骨髓的…欺骗感！
“呃…啊…！”赛罕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
他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圆，死死盯着手中那只在沙暴中闪烁冷光的银壶，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愤怒、不甘与…悔恨！
“水…好酒…不该…掺水…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这声泣血的控诉！声音被狂风瞬间撕碎。
随即，他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那只银壶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沙地上，残余的浑浊液体瞬间被干渴的黄沙吞噬，只留下一个迅速消失的深色印记。
狂风卷起黄沙，如同贪婪的巨口，迅速将赛罕的身体和那只冰冷的银壶，一同掩埋。
只有那声饱含血泪的控诉，似乎还在狂沙中呜咽回荡，最终消散于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酒肆内，巴图尔被震耳欲聋的风沙声惊醒，惊恐地缩在墙角，听着外面如同末日般的呼啸。
他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心中只有对自己财产损失的担忧。赛罕临死前的控诉，注定无法传入他的耳郑
多年后。
“赛神仙”酒肆早已倒闭。巴图尔因掺水恶名远扬，生意一落千丈，最终债台高筑，流落街头。
曾经油光满面的圆脸变得枯槁干瘪，狡黠的眼神只剩下浑浊与麻木。他衣衫褴褛，如同乞丐，在酷热的戈壁滩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又是一年大旱，戈壁滩如同巨大的熔炉。巴图尔嘴唇干裂出血，喉咙里如同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刀割般的灼痛。他踉跄着，眼前阵阵发黑，幻觉丛生。
他仿佛看到无数曾经光顾他酒肆的客人，手持空杯，冷笑着围拢过来。他们的面孔模糊不清，唯有眼神中充满了鄙夷与愤怒。
“巴图尔！你的‘赛神仙’呢？拿水来糊弄老子？”
“奸商！还我酒钱！”
“渴…好渴…你这掺水的畜生！”
幻觉中的客人狞笑着，将手中空杯狠狠扣在他的脸上！
“嗤——！”
没有水，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灼痛！仿佛滚烫的岩浆灌入了他的喉咙、食道、五脏六腑！
巴图尔发出凄厉的惨叫，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和脸颊，在滚烫的沙地上翻滚！
“水！给我水！真的水！”他嘶哑地哀嚎着，手指在沙地上抓挠出道道血痕。他挣扎着爬向不远处一个干涸的洼地，那里曾经或许有过一点泥浆。
他扑过去，疯狂地舔舐着滚烫、龟裂的泥土，试图汲取一丝湿气，却只尝到满嘴的沙土和血腥味。
幻觉越来越清晰。他仿佛看到赛罕那张干枯、愤怒的脸就在眼前，手中握着那只冰冷的银壶，壶口正对着他。
“不该…掺水…”赛罕的声音如同诅咒，在他耳边回荡。
“不…不…”巴图尔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伸出手，徒劳地抓向空中，抓向那并不存在的井台和水源。他的意识在极致的干渴与灼痛中迅速模糊。
最终，他佝偻的身体猛地一僵，停止了挣扎。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永远无法触及的、幻觉中的井台。
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如同风箱破洞般的嘶鸣，带着无尽的悔恨与不甘，彻底沉寂下去。
一阵热风吹过，卷起黄沙，渐渐覆盖了他枯槁的尸身。一只干瘪的皮水囊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滚入沙砾之中，迅速被掩埋。
戈壁滩依旧死寂，烈日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只有风沙呜咽，仿佛在诉着一个关于欺骗、贪婪与永世饥渴的……业报开端。
喜欢雾都诡画师请大家收藏：(m.bpxs.net)雾都诡画师北漂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