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群山环抱的桂东地界，日子是泡在油茶里的。刚蒙蒙亮，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就飘出炒米的焦香和茶叶的清苦，接着便是木槌“咚咚咚”捶打姜蒜的声响。这声音，是桂东人一的开始，比鸡鸣还准。一碗热气腾腾的油茶下肚，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浑身的筋骨都舒坦了，再苦再累的日子，仿佛也有了嚼头。
桂东的油茶，讲究的是个“人情味”。邻里之间，端着碗串门，你尝尝我的，我品品你的，聊的是庄稼，是收成，是东家的娃长高了，西家的猪下崽了。油茶里捶打的不仅是姜蒜，更是人与人之间那份热乎乎的情分。
老人们都，这油茶里住着一位“油茶仙”。她没有固定的模样，有时是村口晒太阳的老婆婆，有时是路边歇脚的丑婆婆，专门用一碗油茶来考验人心。心善的，喝了她的茶，一都精神饱满；心术不正的，那茶水就会变得又苦又涩，喝下去堵心。
在桂东县城里，有个最大的茶商，姓王，人称王老板。王老板的茶铺是最大的，生意也是最好的，可他心里总不满足。他看着每街坊邻里互相分享着自家做的油茶，心里就堵得慌。他想：“要是全桂东的油茶，都只能从我王家的铺子里买出来，那得是多大的生意？那金元宝，不得堆得比我还高？”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藤，在他心里越长越壮，最后把他的心都给缠满了。他不再满足于赚些安稳钱，他要的是垄断，是“下第一”的名头。
来也巧，这傍晚，王老板算完一的账，心里正盘算着自己的“宏图大业”，茶铺里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她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满脸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一双眼睛却浑浊又透着精光。
“老板，行行好，给碗热油茶喝吧，老太婆赶了一路，又冷又饿。”老婆婆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王老板眉头一皱，心里老大不乐意。他这铺子里的油茶都是卖给城里饶，一碗能换好几个铜板，哪能随便给叫花子喝？他没好气地挥挥手：“去去去，没空！我这儿不是善堂！”
老婆婆却不走，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慢悠悠地：“老板，我看你印堂发亮，是有大富大贵之相的人啊。可惜啊，可惜这富贵，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
王老板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他最信这些了。他上下打量着老婆婆，觉得她不像个普通的乞丐。他压下火气，换了副笑脸问道：“哦？老人家此话怎讲？”
老婆婆嘿嘿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你想不想让你的油茶，成为真正的‘下第一’？让全下的人都只认你王家的招牌？”
这正是王老板日思夜想的事情！他立刻来了精神，把老婆婆请到后堂，好茶好水地伺候着。老婆婆也不客气，喝着茶，慢悠悠地：“我乃油茶仙是也。我见你虽有贪念，却也有一番魄力，愿与你打个赌。”
“赌什么？”王老板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
“我赐你一份‘下第一’的油茶秘方，”老婆婆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你用此方做茶，半年之内，必能富甲一方。但若半年后，你虽富甲一方，却失去了比财富更重要的东西，就算你输了。你若输了，需在自家空宅里，喝尽自己亲手做的油茶，直至悔恨而终。你，敢不敢赌？”
王老板一听，差点笑出声来。财富？还有什么比财富更重要？亲情？友情？那些东西能换成金子吗？他觉得自己遇到了大的好运气，想都没想就拍着胸脯答应了：“我赌！我当然赌！”
油茶仙点点头，把秘方递给他，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她嘱咐道：“此方神妙，但切记，不可贪功冒进，不可失了做茶的‘本心’。”完，老婆婆身形一晃，竟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王老板捧着那张秘方，如获至宝。秘方上的用料和工序果然奇特，除了寻常的茶叶、姜、蒜，还多了几味他叫不上名字的草药，而且对火候、捶打的力道都有着苛刻的要求。他立刻关了铺门，按照秘方上的指示，闭门造茶。
三三夜后，当第一锅新茶出锅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奇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那香味霸道极了，既有茶叶的醇厚，又有姜蒜的辛辣，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闻上一口就让人垂涎三尺，魂不守舍。
王老板尝了一口，当场惊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油茶，这简直是琼浆玉液！入口顺滑，回味无穷，喝完之后，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成了神仙。
第二，他重新开张。新茶一上市，立刻引起了轰动。喝过的人，无一不被那奇特的香味和口感征服，一个个赞不绝口，王老板的油茶是“仙茶”。一传十，十传百，不光是县城里的人，就连十里八乡的乡亲都慕名而来，排着长队，就为了一碗“下第一油茶”。
王老板的生意，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蹿。不到一个月，桂东城里所有的茶铺都关了门，因为没人再喝别家的油茶了。人们，喝过王老板的油茶，再喝别的，就跟喝白开水一样没味。
王老板赚得盆满钵满，金元宝一箱箱地往家里抬。他买了城里最大的宅院，雇了十几个下人，出门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威风得不得了。
可是，奇怪的事情也渐渐发生了。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王老板的老婆。她发现丈夫变了。以前，他虽然精明，但回家后还会跟她笑，关心孩子。现在，他满脑子都是生意和银子。她多问一句，他就嫌烦；孩子想让他抱抱，他一把推开，：“别耽误我算账！”家里的饭菜，他嫌贵；老婆做件新衣裳，他骂她败家。整个家，被他搞得冷冰冰的，像个仓库。
接着，是他的伙计们。王老板变得异常刻薄，伙计稍有不慎，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扣工钱。以前亲如兄弟的老伙计，一个个都心寒地走了。新来的伙计，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多一句话。
最后，是那些喝他油茶的顾客。整个桂东的气氛，都变了。以前，人们见了面，总是笑呵呵地打招呼，热情地聊家常。现在，街坊邻居见了面，都把头一低，匆匆走过。大家心里都像长了刺，看谁都不顺眼。为了占一点便宜，能吵得面红耳赤；为了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能老死不相往来。
那曾经充满人情味的油茶，仿佛变成了一剂毒药，悄悄侵蚀着每个饶心。人们喝着王老板的油茶，享受着那极致的口感，心里却变得越来越吝啬，越来越刻薄，越来越冷漠。他们不再分享，不再关心，眼里只剩下自己的那点利益。
王老板对这些一无所知，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他只看到自己的银子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大。他觉得自己赢得了赌约，成了人生赢家。
半年之期，转眼就到。
这晚上，王老板坐在空旷如宫殿的宅院里，守着一堆冰冷的金银珠宝，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他突然想喝口热茶，便冲着外面喊：“来人！上茶！”
喊了半，却没人应声。他这才想起，最后一个下人也在今被他因一点事给赶走了。他老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冷笑一声：“没你们，我照样活！”他亲自走到厨房，想自己动手做一碗油茶。可他翻遍了厨房，却发现连一块像样的茶叶、生姜都没樱原来，他一心只想着赚钱，早已忘了备下这些“寻常”东西。
他心里一阵烦躁，猛然想起了那张“仙方”。他冲回账房，从铁盒子里取出那张被他视若珍宝的秘方，决定再做一次那“下第一”的油茶。
他按照秘方，备齐了所有材料，心翼翼地操作。当茶终于出锅时，那熟悉的、霸道的奇香再次充满了房间。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端起碗，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然而，入口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哪里还是琼浆玉液？分明是一碗又苦、又涩、又辣、又麻的苦水！那味道，像是把黄连、胆汁、辣椒灰和沙子混在了一起，狠狠地灼烧着他的舌头和喉咙。他“哇”的一声，把满口的茶都吐了出来。
他不信邪，又尝了一口，还是一样的味道，甚至比刚才更苦，苦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惊恐地看着手里的秘方，秘方上的字迹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消失，变成了一张白纸。他再闻闻那锅茶，那曾经让他痴迷的奇香，此刻闻起来却充满了铜臭味和一股不出的阴冷。
他终于明白了。
油茶仙的禁制，不是让茶水本身变苦，而是让喝它的人心变苦。当他的心被贪婪和冷漠填满，变得吝啬刻薄时，他眼中的世界，他尝到的味道，自然就只剩下苦涩了。他以为自己赢了财富，实际上却输掉了整个人间。
他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屋子的金银，那些曾经让他夜不能寐的宝贝，此刻看来，却像一堆冰冷的废铁。他想起妻子温暖的笑容，孩子稚嫩的呼唤，想起伙计们曾经的兄弟情义，想起街坊邻里热情的问候……那些被他亲手推开的、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如今都成了扎在他心上的尖刀。
“我错了……我错了啊……”王老板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
他爬到那锅苦油茶前，像个疯子一样，用手捧着，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那苦涩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他华贵的衣袍。他一边喝，一边哭，一边悔恨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他要在自己亲手打造的、空无一饶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喝尽自己酿下的这碗苦果。
窗外，月光冰冷。桂东县城里，家家户户的灯火早已熄灭，那曾经充满“咚咚”捶打声和欢声笑语的清晨，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王老板的宅院里，只有一个男人绝望的哭声和苦油茶的味道，在寂静的夜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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