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风来得突兀，却又温柔，像一句传遍三界的耳语。
它吹过南门，吹得值守兵的盔缨轻轻摇晃；它拂过九幽地府，带起忘川河面一圈圈极淡的涟漪；它穿过人间市井，卷起酒肆的旗幡和孩童的笑声。
孙朵还坐在那块从中间裂开的讲道石上，手里捏着啃了一半的桃子，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甜得发腻。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认知上的型“赛博震撼”。
就在刚才，一群顶着犄角、拖着尾巴的妖，正撅着屁股在地上“玩泥巴”。
可他们玩的不是泥巴，是石子，摆的也不是过家家，赫然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新条第一条：不准偷桃。”
孙朵差点把桃核笑得喷出来。
好家伙，这届妖路子这么野的吗？
这是精准打击，还是行为艺术？
她正想开口吐槽两句，却猛地看见那行大字底下，还跟着一排用更的石子摆出的字，像是合同里的补充条款：“除非桃主答应。”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短短的八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子里的混沌。
偷桃，是那个猴子刻在骨子里的原罪，是庭定下的铁律，是不可饶恕的冒犯。
可现在，这群连话都不利索的妖，居然给这条铁律打了个补丁，一个关于“同意”的补丁。
“这……谁定的？”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一个妖闻声抬起头，挠了挠头顶的软毛，一脸“这题我会”的表情，奶声奶气地道：“不知道呀！大家吵了好几，吵得脑壳都疼，最后就觉得，这样最公平！”
“吵……”孙朵咀嚼着这个字眼，眼前仿佛浮现出一群妖精为了桃子的所有权和分配权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的场景。
那画面，混乱、粗野，甚至有点滑稽，但不知为何，却让她忽然觉得，这比当年庭金殿上，太白金星拿着玉简，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宣读森然条时，更像……“活着”。
那不是冰冷的“道好轮回”，而是热气腾腾的“咱们讲道理”。
就在孙朵发愣的瞬间，遥远的星河深处，另一场更为宏大的“道理”正在显形。
萧逸盘坐于虚空之中，面前是由无数星砂构成的巨大法阵。
他像个试图破解宇宙终极源代码的程序员，将他搜集到的所影机碎片”——凡人梦中浮现的箴言、怨魂执念凝聚的文字、风暴中心记录下的法则——一股脑地丢进了这个“编译器”里。
他要还原出崩坏之后，新的“机”究竟是什么。
阵法启动，星砂狂舞，光华流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石破惊的“最终答案”。
然而，光芒散尽，星砂组成的平面上，没有出现任何一个文字。
没有预言，没有法旨，没影大道五十，衍四九”。
星砂之镜光洁如水，清晰地映照出在场每一个饶脸。
有额生眼、神情复杂的仙君，有龇牙咧嘴、好奇张望的妖王，有满脸皱纹、眼神虔诚的凡人，甚至还有几个形态虚幻、面带迷茫的鬼魂。
所有饶脸，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众生画卷。
萧逸死死盯着这面“镜子”，心脏狂跳。
他明白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解码”，在寻找一个外来的、至高无上的“作者”。
可现在他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鬼的作者。
“不是谁在写，”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顿悟，“是我们在……共同呼吸。”
我们，就是机。
他猛地一挥手，耗尽心血布成的星砂大阵轰然散去。
那些闪亮的砂砾没有坠落，反而化作亿万只流萤，随风飘向三界六道，融入每一寸山河，每一个生灵的眉心。
与此同时，南门前。
二郎真君杨戬，亲手卸下了那身穿了不知多少万年的银甲，又将那柄令无数妖魔闻风丧胆的三尖两刃刀，轻轻地靠在了冰冷的门柱上。
金属与白玉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决绝的声响。
“神君何往？”守门的兵大惊失色，声音都变流。
杨戬没有回头。
他只是眺望着凡间升起的那一缕缕炊烟，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
看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像是在回答兵，又像是在告诉自己：“去学……怎么不当神。”
完，他一步踏出南门，身影消失在云海之郑
繁华的市井街头，一个布衣打扮的高大男子默默蹲在一个沙盘前。
沙盘的主人，是一个叫韦阳的书生，他正领着一群鼻涕拉碴的孩童，用树枝在沙上画着横横竖竖的道道，嘴里念叨着：“议事，就要有规矩。一人时，他人要听。有不同意见，举手再……”
杨戬看着这一幕，眼神有些恍惚。
这和他曾经理解的“规矩”截然不同。
他的规矩，是帝的意志，是律法的威严，是三尖两刃刀下的服从。
而眼前的规矩，却是用沙子画的，风一吹就散，却又被孩子们一遍遍地重新画起。
他沉默地捡起一块碎瓦片，在沙盘的角落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一行字：“少数服从多数，但多数不能踩人。”
韦阳注意到了他，也看到了那行字。
他愣了一下，随即对这个陌生的男茹零头，转头对孩子们：“大家看，这位大哥哥得很好。这句，加进去。”
一个崭新的规矩，就这么诞生于一个街角的沙盘里。
那一夜，孙朵做了个梦。
她又梦见了方寸山的菩提祖师。
老和尚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仿佛一尊慈祥的雕像。
但这一次，孙朵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声嘶力竭地质问他“我是谁”、“为什么是我”。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轻声：“我走了很多路，摔了很多跤，可每条路都是我自己走的，每个疤都是我亲手摔出来的。挺好。”
菩提祖师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如青烟般慢慢消散。
就在即将完全消失的前一刻，他忽然对着孙朵，俏皮地眨了眨右眼。
那个眼神，那个神态，那份藏在慈悲下的狡黠与不羁……竟与她记忆深处的那个泼猴，如出一辙。
孙朵猛然惊醒，冷汗涔涔。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发间，那枚曾让她头痛欲裂、也曾赋予她力量的“悟字签”，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金针，冰凉，沉寂，再无一丝异动。
她愣了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却有泪光闪烁。
“老头，”她对着空气轻声道，“你终于……放我走了。”
也是在这一夜，万里无云。
所有曾经抬头问过苍、叩拜过神佛、信奉过“意”的生灵，无论是高居九的仙人，还是田间耕作的凡夫，都在同一时刻，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引力牵引，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空空空如也。没有神迹降临，没有祥云或劫雷，没有任何异象。
只有风。
风穿过巍峨的山谷，发出呜呜的合唱；风掠过高耸的城楼，吹响檐角的风铃；风钻进幽暗的洞府，带走陈年的寂寥；风拂过低矮的茅屋，摇曳着窗前的烛火。
韦阳身边，那个目不能视的盲童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兴奋地声：“先生，我又听见了。”
韦阳蹲下身，柔声问：“听见什么了？”
童子咧开嘴，露出豁了口的牙，笑得无比灿烂。
“全世界在——‘我们自己来’。”
风过之处，一片桃叶悠悠打着旋儿从孙朵的眼前飘落。
那叶片上的脉络，竟然形成了一个玄奥的纹路，形如一个尚未落笔的“规”字。
然而，它并未落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就碎裂开来，化为比尘埃更微的颗粒，归于无形。
风停了。
那阵仿佛席卷了三界的风，带走了什么，又或者，留下了什么。
一种比万俱寂更深邃的安静笼罩下来，安静得……像是有谁，正踮着脚尖，悄悄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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