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朵的睫毛被晨露沾成了扇子，正打算把蹭到鼻尖的海沙揉掉，耳畔又传来那阵窸窣——像是有人用细沙在纸上写字，又像蚂蚁搬着星星爬过贝壳。
她迷迷糊糊低头，先撞进金猴软乎乎的肚皮，这子不知何时翻了个身，桃核发饰歪到后颈，哈喇子把她的袖口洇出片地图。
再往沙滩上瞧，她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昨夜被潮水抹平的湿沙上，正爬着一行行细若蚊足的字。
最开头是“那年大圣逃婚”，每个字都像刚从晨露里捞出来，闪着珍珠似的光。
她屏住呼吸凑近，指尖刚要碰“偷了王母三十六对绣花鞋”里的“三十六”，那三个字突然扭成麻花——先变成“七十二”，又颤巍巍长出尾巴，成了“一百零八双，一双不合脚，正好留给我娘”。
“哎呀你这滑头！”孙朵噗嗤笑出声，手指点在“我娘”两个字上轻轻一按，沙粒竟像活了似的拱起个包，在“我娘”后头挤着写上“她纳的鞋底比王母的绣鞋暖多啦”。
海风卷着她的发梢扫过沙滩，那些字又顺着风势往左右延伸，左边长出“绣娘用猴毛绣了个齐大圣”，右边接上“大圣把绣像贴在南门，气得哪吒烧了三火尖枪”。
她歪着脑袋看这些字像蝌蚪似的游来游去，忽然听见村口老槐树方向“咔”的一声。
抬头望去，萧逸正蹲在树底下，手里捏着半卷从树皮裂缝里“吐”出来的树皮纸。
那纸卷原本该是米黄色，此刻却泛着淡金色，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大圣第五百次被兵围剿时，掏出一把瓜子，边嗑边：‘你们玉帝昨儿打牌还欠我三颗金豆呢。’”
“这不是王老汉茶摊讲的段子么？”孙朵想起昨儿晌午，她蹲在茶摊边啃烤红薯，王老汉拍着桌子“五颗金豆”时，唾沫星子都溅到她鞋上了。
正想着，就见萧逸伸手轻轻抚过“三颗”两个字，低声道：“你改了台词？”话音刚落，树皮纸“唰”地卷成筒，“滋溜”钻进树根下的土缝。
孙朵刚要喊萧逸，就见远处山坡上的野桃树“啪”地绽开一朵花。
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下，每片花瓣触地的瞬间，地面就洇出一行字：“瓜子是假的，金豆也是假的，可他笑得是真的。”萧逸仰头望着那朵花，突然笑出了声，手指戳了戳地上的字：“故事学会骗人了……不，是学会用心了。”他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土，往村里走时，衣角扫过路边的狗尾巴草，草叶上竟也冒出行字：“萧逸这子，眼睛比猴儿还尖。”
“噗！”孙朵捂着嘴乐，一低头又被怀里的动静惊到——金猴不知何时醒了，正扒拉她的衣襟往沙滩上看，桃核发饰的裂缝里钻出株嫩芽，芽尖挂着粒露珠，映出个得能塞进指甲盖的筋斗云。
“姐姐，沙里有糖霜味儿！”金猴吸了吸鼻子，伸手去抓“绣娘”两个字，那两个字立刻蹦起来，在他掌心滚成颗沙球，“啪”地裂开，露出颗炒得金黄的桃仁。
“馋鬼，就知道吃。”孙朵刮了刮他的鼻尖，抬头却见村庄方向飘来淡淡粉雾。
韦阳的身影在雾里若隐若现，他巡夜的灯笼挂在腰间，手里捧着盏青瓷油灯。
那些粉雾是从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飘来的——窗台上晒着的半块桃干正无火自燃，却不起烟，只腾起薄雾，雾里影影绰绰映出画面：有大圣蹲在阎罗殿门口，替老鬼写家书时抹眼泪；有他在雷音寺屋顶，把袈裟当风筝线给和尚放纸鸢；还有个扎羊角辫的瞎眼姑娘牵着他的尾巴，脆生生：“叔叔，你能带我看看云吗？”
“这些……我都没听过。”孙朵喃喃道。
韦阳却像是早料到似的，他把油灯放在村中央的石磨上，灯芯“噗”地窜起朵粉光。
粉雾立刻顺着灯光凝成条径，像条发光的绸带往山外飘去。
“既然故事自己会走，”韦阳摸着石磨上的刻痕，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那就别让它迷路。”
远处传来“当——”的打铁声，孙朵转头望去，二郎神的铁匠铺烟囱正往外冒蓝烟。
她想起昨儿夜里那口被大圣“顺走”的铁锅，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果不其然，铁匠铺里传来二郎神的骂声：“胡扯！我这锅温吞得像老道士熬药！”孙朵踮脚望去，就见炉子里的焦炭自动排成行字：“老杨，你锅比我金箍还烫。”二郎神抄起铁锤作势要砸，火舌却“呼”地窜出来，幻化成只毛茸茸的猴爪，冲他竖起大拇指。
“你个死猴子！”二郎神骂归骂，却从怀里摸出包陈年桃仁，“哗啦”撒进炉火。
火星子“噼啪”炸响，火光里闪过道影子——大圣系着二郎神的蓝布围裙，举着那口铁锅正炒糖豆，回头咧嘴笑：“下次加点辣！”二郎神盯着那影子看了半晌，突然举起铁锤，一下一下敲出了节奏。
孙朵耳朵尖动了动——那是她在老人们嘴里听过的，二郎镇的摇篮曲。
“姐姐，芽芽要话了。”金猴的声音把她拉回海边。
他头顶的桃核嫩芽又长了寸许，芽尖的露珠晃呀晃，终于“吧嗒”落进沙里。
露珠触沙的瞬间，整片海滩泛起涟漪似的光纹，光纹所过之处，沙粒“簌簌”隆起，雕出大圣教海龟打麻将的模样——老海龟抓着“东风”牌直挠头，大圣笑得拍肚皮；又刻出他用尾巴扫雪，扫出座红墙青瓦的村学堂，窗子里透出孩子们的读书声。
“你也要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了？”孙朵轻轻摸着那株嫩芽，声音软得像。
金猴歪着脑袋，桃核在发间晃呀晃：“嗯……我想讲爹没教过的事。比如，他偷偷给受赡狐狸舔伤口；比如，他在月亮上种了棵桃树，等我长大就能摘到；比如……”他忽然扑进孙朵怀里，闷闷道，“比如，他其实很想我们。”
海风卷着光纹往四面八方涌去，孙朵望着那片光，忽然想起昨夜沙猴画出的笑脸。
她低头吻了吻金猴的发顶，抬头时，眼角有点发潮。
而此刻，三界无数角落——
庭蟠桃园里，土地公的故事本自动翻页，新一页写着：“大圣之女朵，比她爹还会闯祸。”
花果山的水帘洞前，老猴儿拍着石桌给猴讲新章：“那金猴呀，头顶长着会开花的桃核，将来要讲比他爹更热闹的故事！”
西海龙宫的珊瑚丛里，太子拽着龙母的龙须直晃：“母上母上，你听没听见？故事自己在讲呢！”
最东边的日出岛上，刚会话的娃娃蹬开被子，奶声奶气地嘟囔：“大圣、朵、金猴……还有好多好多故事……”
孙朵抱着弟弟站在潮线边，看光纹漫过礁石、漫过椰林、漫过山脊。
风里最后浮起两句残语，轻得像片羽毛：
【他一直听着】
【现在，该我们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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