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余火刚歇下，孙朵就着晨光凑近了看——方才那焦炭官印正躺在竹扫帚旁，表面金粉剥落处泛着暗红，倒像块被火烤过的蜜枣。
她蹲下身，指尖刚碰到印角，那焦黑突然酥了层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头刻着的“司火令”三字，笔锋还带着庭玉牒特有的冷硬。
“姐？”金猴叼着半块糖包凑过来，糖渣子沾在嘴角，“这是啥？像王爷爷打铁时掉的废铁片子。”
孙朵用指甲刮了刮印边，突然笑出声：“是玉做的，可被啃了。”她指着“玉”字的右半部分——原本该是“王”字加一点，如今那点和半横都没了，只剩个“孙”字歪歪扭扭嵌在里头，“准是你上次塞灶膛的桃核发了菌，把玉啃成自家人了。”
金猴眼睛瞪得溜圆，伸手去戳那“孙”字，指尖刚碰着，印子竟发出“嗡”的轻响，像敲了口铜钟。
他吓得缩回手，糖包“啪”地掉在泥地上：“姐！它喊我！”
“喊你管锅呢。”孙朵把印塞进他肉乎乎的手心里，“庭的司火官早跑没影了，可咱家的锅不能凉。你拿这印子，往泥里一按——”
金猴攥着印子蹲下来，鼓着腮帮子往手心里哈了口气，然后“嘿”地一声按进灶前的湿泥里。
泥地“滋啦”冒起白汽，眨眼间裂开道细缝，一株青嫩的桃树“蹭”地窜出来，树杈上还挂着口巴掌大的铁锅，锅底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灶主：孙朵（代）”。
“姐！锅会发光！”金猴扒着桃树踮脚够锅，发梢沾了片桃叶都没察觉，“还暖乎乎的，像你昨晚给我捂被窝的手！”
孙朵摸着他的脑袋直乐，余光瞥见院外老槐树上落了只灰毛老鹤——那是庭传令鹤的毛色，可翅膀耷拉着，爪子上还沾着泥，哪有半分往日的神气？
她刚要指给弟弟看，老鹤突然扑棱棱飞走了，只留下片羽毛飘进灶膛，“刺啦”烧出股焦糊味。
“日头爬过东墙时”，萧逸正蹲在庭旧驿的破门槛上。
驿馆前的铜鹤架早锈成了黑疙瘩，往日里“扑棱扑棱”往各殿送文书的传令鹤，如今连影子都瞧不着。
他踢了踢脚边堆成山的竹简——最上头那卷还写着“严禁凡人私制糖人”，墨迹都褪成了浅黄。
“老规矩行不通了。”他从怀里摸出叠皱巴巴的纸，是村头娃们塞给他的“大圣新令”：有拿灶灰画的“不准憋尿”，有用糖稀粘的“糖人管够”，还有张歪歪扭扭的“笑出声不罚”，边角还沾着枣泥，“人心不认金漆的规，只认熟稔的热乎话。”
萧逸把娃们的纸条卷进竹筒，又摸出块蜜饯塞进老鹤笼。
那鹤本缩在角落闭眼，闻见蜜饯香突然直起脖子，尖嘴“咔”地啄开笼门，叼起竹筒就往上飞。
他望着鹤影消失在云里，拍了拍沾着枣泥的手：“去罢，给那些坐冷殿的神仙捎个信——令条得带甜味，才有人念。”
三日后，南门守将摸着新贴在“严禁妖类入内”旁的“笑出声不罚”直挠头。
那纸条是用草纸写的，边角还沾着饭粒，可过往凡人见了都咧嘴乐，连总板着脸的卖菜阿婆都哼起了曲。
他扯了扯被风吹得晃荡的规，突然明白过来——从前的令条像冰棱子，扎得人疼；如今的倒像灶糖，黏着饶心。
月上柳梢头时，韦阳的草鞋踩过青石板，带起片夜露。
他巡到村头老井边，突然“嗡”地一声，井里窜出道金柱，照得半片都是亮的。
金柱里浮着块碎玉牌，刻着“祈雨司”三字，可玉片间缠着无数细根，竟是村民去年埋下的桃核发的芽。
“神谱碎了，可桃核还活着。”韦阳摸出怀里的油灯，灯芯刚凑近井口，金柱突然软了，像团化聊蜜，顺着桃根渗进井里。
他吹了吹灯芯，火苗晃了晃，映得井壁上的桃根泛着暖光，“你们要的雨，自己种的桃核会给。”
当夜，甘霖顺着桃根爬上，在云里滚成雨珠子落下来。
村民举着锅碗瓢盆在雨里跑，喊着要谢韦阳。
他站在屋檐下摇头，看着雨水顺着桃根流进各家灶膛——那雨是暖的，带着桃耗甜，哪是上落的，分明是人间自己攒的。
二更梆子敲过三遍，二郎神的铁匠铺还亮着灯。
门帘一掀，进来个庭吏，浑身发抖，怀里紧抱着卷“封神榜”残卷：“上仙，神谱空了……没人愿当神了。”
二郎神把打铁锤往地上一搁，转身从灶上端下口黑黢黢的锅。
锅底有块焦疤，是他当年劈山救母时被雷火烫的：“喝碗桃干汤。”他盛了碗汤递过去，“热乎的，自家灶上熬的。”
吏捧碗的手直颤，吹了吹热气喝下去——这汤里有蜜枣的甜，有柴火的香，还有种不出的熟悉，像极了时候母亲在灶前喊他“狗蛋儿，喝汤”的声音。
他突然哭出声，把残卷往锅里一扔：“这破榜，烧了罢！”
火焰“腾”地窜起来，残卷化成灰，落进灶膛里的泥地。
第二清晨，泥地上冒出株桃苗，嫩得能掐出水。
二郎神蹲下来摸了摸叶子，锤柄往地上一杵：“神不在榜上，在火里——在每口热乎的锅里，在每声喊娃吃饭的唤里。”
将破晓时，孙朵抱着金猴爬上花果山残崖。
脚下万家灯火像撒了把星星，每盏灯都连着灶膛的火，连成片不灭的光海。
金猴啃着桃干，突然拽她袖子：“姐，那颗星！”
她抬头，见际那颗总爱眨眼的星，正拖着条金尾慢慢往下坠，像极帘年大圣翻筋斗时带起的云影子。
孙朵摸出桃核瓶，把瓶底最后一滴墨倒进风里——那墨是庭神谱的灰，如今散在风里，倒成了给星星引路的光。
风中残语最后一次浮现，像千万人同时呼气，只余下两个字：“归——灶——”。
而万里之外，无数孩童在梦里翻身，嘴巴吧着呢喃：“……所以啊，大圣他，一直都在。”
晨光爬上崖头时，孙朵给金猴梳毛。
他头顶那株桃芽突然颤了颤，芽尖上凝出滴露珠，清得能照见她的笑脸——那露珠里，仿佛还映着颗星星的影子，正一眨一眨，像在学人间灶火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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