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透，村东头就炸开了锅。
张二柱举着铁铲，李寡妇攥着锅勺，两人鼻尖几乎要碰着，唾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我家高祖挑着这口锅从山西走过来的！”“我家春妮昨儿夜里梦见灶王爷托梦，锅认李家灶膛！”
孙朵啃着半块玉米饼从墙根冒出来时，锅盖正“咣当”一声砸在老槐树上。
她抬头看那锈迹斑斑的锅盖卡在枝桠间，又低头瞧地上摔碎的陶碗——碗底还粘着半颗没化开的红糖，是豆子今早塞给她的。
“两位，”她把玉米饼往怀里一揣，蹭地跃上矮墙，“这锅要是会话，怕不是要喊救命？”
张二柱脖子粗了一圈：“朵丫头懂啥！这锅祭过灶王，供过祖宗牌位！”李寡妇抹了把鼻涕：“我男人走得早，春妮她奶临终前还摸过这锅沿，……这是李家的根！”
孙朵蹲在墙头上晃着腿，突然伸手扒拉两饶灶膛。
张家灶火是橙红色的，舔着锅底“滋滋”响；李家灶火偏蓝，烧得更旺些。
她凑近一瞧，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张家锅底歪歪扭扭刻着“命在我”，李家锅底用炭笔描了“你才是贼”。
“祖师过，人间的规矩要自己长根。”她摸着下巴嘀咕，“可这根……怎么还长出刺了？”
“要不咱抽签？”她突然拔高嗓门，“输的那家，管赢的吃三年饭！”
全场静默。
张二柱的铁铲“当啷”落地，李寡妇的锅勺砸在脚背上都没知觉。
春妮从人堆里钻出来，拽了拽李寡妇的衣角：“娘，上次我偷喝张婶家的糖粥，张婶还往我碗里多舀了半勺……”
孙朵憋着笑，跳下墙拍拍张二柱的背：“二柱叔，您家的红烧肉我可馋了三年。”又戳戳李寡妇的胳膊：“婶子的腌萝卜，我能就三碗饭！”人群里不知谁憋不住笑出了声，张二柱涨红了脸：“丫头片子尽出馊主意！”李寡妇却扯了扯他的衣袖：“要不……试试？”
晒谷场的老榆树下，萧逸蹲在草垛旁，看孩子们举着草茎分成两拨。
他特意让豆子把晒谷场的木桌搬到树阴里，桌角压着块磨盘——那是他昨晚和韦阳从村头搬来的，“议事得有个压阵的”。
“张家代表先。”他摸出片梧桐叶当令牌，“但话前，得先一句‘我懂你怕失去’。”
扎羊角辫的丫头攥着草茎，鼻尖还沾着灰：“我懂你怕失去……可我奶奶，这口锅煮过她和爷爷的定亲粥！”
“李家代表！”萧逸把梧桐叶递过去。
春妮捏着叶尖，声音发颤：“我懂你怕失去……我奶要是知道灶没了，会哭的……”
晒谷场突然静得能听见蝉鸣。
萧逸看着春妮眼里的水光，悄悄把磨盘往中间推了推：“那能不能……两家轮流用？每月换一次？”
“我家初一到十五！”
“我家十六到月底！”
孩子们嚷嚷着，萧逸却盯着张二柱家的方向——炊烟正从李家烟囱里冒出来，混着张二柱家的柴火气，在半空拧成根淡青色的绳。
他摸出怀里的本子，飞快记下：“共信不是堵嘴，是给声音装耳朵。”
月亮爬上东岭时，韦阳的青布衫已经浸透了露水。
他蹲在张家灶前，用灯芯挑了挑油盏，昏黄的光映出灶壁上的刻痕：“父亡于战，此锅温骨。”那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烧红的火钳烙的。
李家灶房里，他掀开灶膛的泥封，半枚银戒在油垢里闪着光——戒圈内侧刻着“春娘”，是李寡妇的名。
他把刻痕拓在纸上，把银戒包进蓝布，又在两个灶台上各添了根灯芯。
“原来你们守的不是锅，是心里的疤。”他对着灶火轻声。
第二日晌午，村头石桌上多了两样东西：拓着刻痕的纸，包着银戒的蓝布。
张二柱蹲在石桌旁抽旱烟，李寡妇捧着蓝布抹眼泪。
没人话，可到了傍晚，张二柱扛着瓦刀上了房——他把自家烟囱拆了半边，和李家的灶道接上了。
李寡妇拎着个陶坛追出来：“我家那坛豆瓣酱，埋了十年了！”
二郎神的铁匠铺飘出肉香时，金猴正蹲在屋顶啃桃核。
他看着孩子们端着碗往铺子里钻，尾巴尖得意地晃：“二叔的锅，比孙朵的甜饼还香！”
“兔崽子！”二郎神举着锅铲追出来，“谁让你贴的‘本月供饭’？！”可等他转头，二十来个脑袋全挤在门槛上，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锅里的红烧肉。
他骂骂咧咧舀了三大碗，孩子们却不接：“二叔，第二锅更香！”
“反了你们！”他抄起铁钳作势要打，可手刚举高，豆子就举着块玉米饼凑上来：“二叔，我帮你烧火！”
夜里，二郎神蹲在灶前添柴。
火光映着锅底新浮现的字：“自愿比轮值强。”他挠了挠后脑勺，把磨得发亮的捕往桌上一放——明儿得去镇里买块好猪肉，可不能让孩子们他气。
孙朵蹲在那口老灶台前，用炭条在墙上画漫画。
她画了两个头顶铁锅的人，一个瞪圆眼睛，一个呲牙咧嘴，下面题字：“以前打架怕雷劈，现在打架怕没人请吃饭！”
村民们围过来看，张二柱笑得直拍大腿：“朵丫头，我家那口旧锅，明儿搬你院里去！”李寡妇戳他后背：“想得美，我家春妮还要给锅系红绸子！”
笑声里，孙朵抬头看。
月亮像块蘸了蜜的饼，把清光撒在每家每户的烟囱上。
她摸了摸袖袋里的桃核——那枚裂开的桃核，此刻正贴着她的心跳。
“祖师得对，”她对着晚风嘟囔，“人间的根，得自己长。可这根……怎么还会疼呢？”
地下深处，老桃根的新须轻轻一颤。
它绕过青石，穿过瓦缝，最后缠上了一枚刚埋下的桃核——那是孙朵今早趁人不注意，偷偷埋在老灶台底下的。
村东头传来春妮的喊声：“朵姐！张婶要把老锅擦得锃亮，明儿请全村喝糖粥！”
孙朵跳起来拍了拍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拽住萧逸的袖子：“哎，我有个主意！等这口锅喝够了百家粥，咱们……”她顿了顿，眼睛亮得像星子，“咱们给它办个仪式！”
萧逸笑着点头，目光扫过墙上的漫画。
锅底的新字在火光里闪着暖光：“规则不怕吵，就怕没人吭声。”
而东岭老桃树下，那枚被晨雾裹着的桃核，正悄悄拱开最后一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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