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白斩英雄迟暮，华发银须，历经沧桑的脸上纵然横生病倦之气，也有着一种等闲之人难以企及的威严。
筱筱坐在他榻畔，拉着他青筋浮起、苍白的手，默默垂泪。见白斩缓缓睁眼，轻轻道:“阿爷。”
“筱筱，你来了。”白斩抬起眼睑，浮起一抹不达底的笑，慈爱的看着眼前的孙女，硬撑着坐起身来。
筱筱伸手搀着他，顺手在他身后放了两个檀香色祥云纹靠背。我趁他祖孙叙话，转身去倒茶水，顺便打量着屋内陈设。
高殿主座上放着一把原色的金丝楠木雕龙大椅，后面是七扇金丝楠木雕龙屏风，每一扇都雕着精妙绝伦的武功招式，皆未用金漆刻意髹染，但细腻的光泽，更能彰显剑城数百年的深厚沉淀。
我接好茶水，偻着身子踩着碎步送到白斩身边。
白斩本该接过茶盏的手，陡然急转，虎钳般钳在我的手腕上。
“你到底是谁？”他眼风如刀，片刻相处便瞧出我不是栀儿。
易容容易易性难。我能换成栀儿的脸，却改变不了自身体质。练武之人武功达到相当高的造诣，五感便会大开，比常人灵敏数倍，我身上隐隐约约的药香，自然瞒不过他。
好在我也没必要瞒他。
“阿爷！”筱筱娇软着嗓子嗔怪着，凑过去如此这般在白斩耳畔嘀咕了一阵。
白斩微微一怔，缓缓松开手接过茶盏，微微抖了三抖，一口气喝了大半盏清茶。毕竟是见惯大风大滥人，听到白逸尘没死且此刻人在风雨苑，他神色间不见太大波澜，但积聚在眼底的阴霾却渐渐纾散。
我接过他喝了一半的茶，顺势将两指搭在他递茶的手腕上，还没探清楚脉象，便听殿外一阵喧哗。赶紧端着茶盏收回了手。
殿门大开，一位三四十岁、身着鸦青色蟠龙暗纹长衫的男子疾步走了进来。乍一看，与白筱筱皮相不同骨相上颇有几分相似。加上他能不费吹灰之力进了凌虚殿，我推测应该是白寒远不差了。
来的太不是时候。我心中一紧，怕白来一趟，此后再难有见到白老爷子的机会，又怕露出破绽。忧虑中灵机一动，假装受惊，素手一抖，汝窑的青花瓷盏咔嚓一声落在地上，清脆的散成几片。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匍匐在地上抖抖擞擞。
筱筱也反应过来，扬声道:“栀儿，你怕他做什么，我在这儿，他还敢吃了你不成？”
我手忙脚乱俯身去拾汝窑碎片，茶汤在金砖地上洇出斑驳暗痕。
白寒远怫然道:“筱筱，你又在胡闹！”
白筱筱起身对上他，反讥道:“阿兄，什么时候，我连来看一看阿爷，陪阿爷一会儿话，也成了胡闹？”
白寒远无言以对。
我感受到他锋利的目光从我后背上扫过，斥道:“栀儿，姐胡闹，你便也跟着胡闹？”
我盯着眼前的黑色云靴，颤抖着身子匍匐得更低了，哆哆嗦嗦道:“奴婢、奴婢——”。
筱筱走过来挡在我身前，怒道:“你别为难栀儿，有什么气都冲我来，我要来，她也拦不住我。反正你软禁了阿爷，还要害死尘哥哥，也不在乎多我一个！”
“你！”白寒远气结道:“筱筱，我是你亲哥，你怎么也向着外人话！”
白筱筱道:“哥，今日要是你被关在这里，或者被四处追杀，我肯定也会向着你话。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真的太让我伤心了！”
白寒远没有和白筱筱争执，静杵了一会儿，拂袖离去，出门后呵斥殿外的侍卫，以后谁要是再敢放大姐进来，格杀勿论！
我松了一口气。
但听白筱筱高声道:“栀儿，你起来，把这里收拾一下。”
我听得白寒远走远，这才从地上起身，手忙脚乱换了一床簇新的黑茶色素锦面鹅绒衾被，重新将手搭在白斩手腕上。
把探了一会儿，换了他另一只手，暗暗皱眉。
光是报个名号，便能让各类宵震上一震的白老城主，竟然真元散尽，功力全失，脉象衰弱如大厦之将倾，又如地崩山摧。
我正唏嘘时，那脉象却又诡异地、强劲地有节奏的跳了三跳。
凝眉看着白斩，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精明。我略略松了口气，再如何把探却都捕捉不到那一缕生气，仿佛那三下强有力的跳动只是一场错觉。
行将朽木却又生机勃勃，我这一生实在没有见过如此奇特的脉象。
想了再想，实在找不出之症结所在，但生机便是希望，再给我一点时间琢磨，我一定能找到医治之法。
我怕时间久了惹守卫生疑，便熟记脉象，只等回去从长计议。
白老庄主气息极低，轻声道：“那孽障一时还不敢拿我怎么样。你们告诉尘儿，务必心行事。”
话音若檀香息息，化作几缕青烟在雕龙画凤的青铜炉中袅袅飘出。
声未落，门口又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我用眼角扫去，门轴转动，“嘎吱”一声细响，一名身量纤细的妇人提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雕花的描金食盒缓步进来。
只见她罗衣素裙，芙蓉成就千般颜色；柳腰花态，行止自有万种风情。莲步轻移间，披帛飘飘，腕间翡翠镯叮咚作响，走近时，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三人，最终在白斩身上微微一顿。
“姐也在呀。”她轻巧的同筱筱打了个招呼，从描金食里拿出一碗白粥落座在镂空雕花的云龙纹黄花梨榻前，柔声道：“城主，该用膳了。”
白斩冷：嗤一声偏过头去。
她并不恼，又往前挪零，耐心道：“人是铁饭是钢，您要同我们怄气，也得养好身子等少主回来呀。”
筱筱攥了攥我的衣角，满眼防备地看着她。
美貌非常又穿着贵气，行为亲昵，揣想这便是传言中的玉夫人了。白老爷子被封了一身功力，他的宠妾却能花枝招展来去自如，真叫人不得不多些旖思旎想。
我意外地嗅到了剑城一段不得聊秘辛。
花枝招展，证明她心情颇佳尚有心思调风弄月；来去自如，那令她红杏出墙的姘头多半是白寒远了。毕竟看今日种种，白寒远连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都要防上一防，却对为白老爷子生了老来子的玉夫人如此宽宥，若两人没有私情，怕是不过去。这玉夫人看起来不过桃李年华，比白寒远还要上几岁，但毕竟是其名义上的祖母，二人这关系，实在令人难以启齿。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打量，玉夫人状似无意的从我身上掠过一瞥，看我埋头捡着碎瓷，继续耐心地劝导白斩用膳。
我假借捡床头的碎瓷又往前挪了一挪。
余光一扫，净瓷碗中细粥熬得软烂，粥白似膏，晶莹剔透，零星地点缀着几颗莲子和红枣，可见熬粥之人颇是用心。鼻尖一动，嗅到的只有细粥的香甜，闻不到一丝毒药的味道，倒是不远处的食盒里隐约传来一缕缕滋补的中药味，我心中纳罕，眼角又多扫了眼前人两眼。
收拾完一切，我们拜别白斩，回了风雨苑。待筱筱与白逸尘又闲话一番，我同昏迷中的栀儿换回衣裳，解了栀儿的穴，和风雨苑众人隐藏起来。
“栀儿，栀儿，你终于醒啦！吓死我啦！”筱筱眼尾红红，轻轻摇晃着栀儿。
栀儿悠悠转醒:“姐，我这是怎么了？”
筱筱抽抽噎噎道：“我们刚进六合殿，眼前跳过去一只狸猫，然后你就晕啦，我——我怎么喊都喊不醒你，都快吓死啦。”
栀儿摸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迷迷糊糊张望一圈，似乎想起眼前掠过一抹白色后自己晕了过去。便安抚了筱筱几句，最后与筱筱一同离去。
看筱筱反手比划出一个“好了”的手势，吱呀一声关门带栓。白逸尘像只白蝶一般落下浮梁。
我紧跟着旋身落下，拍拍手上的灰尘，轻笑道：'“那栀儿如何能想到，自己姐偏起人来可是一点儿也不马虎呢！“
白逸尘神色微异，望着紧闭的朱门沉思片刻，拉着我隐入西南角榕树遮蔽的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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