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长春的火车是清晨六点的班次。还没亮透时，我揣着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先绕到了医院。普通病房的走廊比IcU安静得多，消毒水味里混着粥铺的米香。二哥坐在二伯儿病床边削苹果，刀光在青苹果皮上拉出细长的弧线，听见脚步声，他回头时，胡茬子里挤出个疲惫的笑：\"阳阳来了，你叔刚醒。\"
二伯儿仰躺在病床上，脑袋裹着厚厚的纱布，只在鬓角处露出几寸皮肤，能看见纱布边缘渗出的淡红色痕迹。我走近时，他费力地睁开眼，眼珠转动着看我，嘴唇哆嗦了几下，没发出声音。二哥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块，递到他嘴边：\"叔，阳阳来看你了，过会儿就去长春上学了。\"
我盯着他头上的纱布——那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缝合线，像极了厂区老房子拆迁前，墙上被雨水冲出的裂纹。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满月酒上他红光满面的样子，想起他拍着二哥肩膀\"咱老林家要兴旺\"，喉咙里突然像塞了团湿棉花。\"二伯儿，\"我蹲下身，声音发颤，\"我......我要去报到了。\"
他似乎想抬手，却被输液管扯了一下，只能眨了眨眼，眼角渗出点泪。我看见纱布边缘的头发被剃得参差不齐，露出青白的头皮，那些缝合线像无形的针，扎得我眼眶生疼。我赶紧低下头，假装系鞋带，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才没让眼泪掉在他被子上。
从病房出来时，二哥在楼梯间拦住我。他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拍拍我肩膀，力道沉得像块铁：\"没事，都过来了。\"他的眼圈通红，却努力笑得轻松，\"你看你叔，能眨眼能认人，医生恢复得不错。\"楼道的窗户透进晨光，在他肩头上割出半明半暗的光影，\"你得好好上学，将来肯定比你大哥、比你二哥我有出息。你三哥明年警校毕业，穿上警服得老威风了，你们这辈儿，都没问题。\"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哭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二哥没话，只是把胳膊搭在我肩上，像时候二伯儿架着我逛庙会那样，轻轻拍着我的背。远处传来病房里的广播声，播着早间新闻，而我脑子里全是二伯儿鬓角渗出的血丝，和他没出口的话。
\"对了，\"二哥等我哭声渐，才低声，\"爷爷等你去了大学，他就回你老伯儿家住了。\"他掏出手机，翻出张照片——爷爷坐在老伯儿家的阳台上，手里攥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对着镜头笑得满脸皱纹，身后的窗台上晒着他分三段吃的香蕉。\"老爷子，你不在家，他老对着你屋的空床发呆，不如去你老伯儿那热闹些，省得想你想得慌。\"
前往火车站的路上，我趴在车窗上往外看着家乡的一牵二哥穿着沾着苹果汁的衬衫往出口走，背影被朝阳拉得很长。手机里存着他刚发的微信：\"到了给家里报平安，你叔醒了我第一时间告诉你。\"窗外的景物渐渐模糊，变成绿色的流光，就像那年灯展上4.8公里的彩灯，在记忆里拉成一条温暖的河。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火车票，票根上还留着刚才去医院时蹭上的消毒水味。想起二伯儿没完的话，想起爷爷守着空屋的样子，忽然觉得肩上的书包重了许多。候车大厅座位上，一个大学女生正在看大学新生指南，阳光落在她书页上，晃得我眼睛发酸。我掏出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林阳，好好读书，给二伯儿看，给爷爷看。\"
火车鸣着汽笛一阵又一阵，黑暗中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车轨撞击的节奏重合在一起。想起二哥的\"你们这辈儿都没问题\"，想起三哥明年要穿的警服，忽然觉得，那些在IcU外熬过的夜，那些缝合线里藏着的恐惧，还有爷爷守在阳台上等电话的黄昏，都在火车的哐当声里，慢慢凝成了往前的力气。就像二伯儿满月酒上喝的那杯酒，甜里带涩，但咽下去，就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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