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铁。
帅府的偏厅里,没有肃杀的卫兵,没有冰冷的刑具,只有几盏明亮的烛火,和一壶尚在温着的清茶。
李琼居中而坐,齐语嫣和李显扬分坐两侧。
赵勇则像一尊铁塔,双臂抱在胸前,堵在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陈五被周平请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那条残废的腿,被他刻意地挺得笔直。
他一进门,看到这阵仗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便堆起了憨厚的笑容。
“将军,夫人,这么晚了叫俺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他目光扫过赵勇,看到赵勇那副表情,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陈五,坐。”李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将军面前,哪有俺坐的份。”陈五摆了摆手,一副惶恐的模样。
“我让你坐,你就坐。”李琼的语气不容置疑。
陈五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只是屁股沾了半个椅子边,身子绷得紧紧的。
“叫你来,是想问问,回访草原的使团,物资准备得怎么样了?”李琼开门见山。
“回将军,都准备妥当了!”
陈五立刻挺直了腰板,大声回答:“夫人开出的单子,药材、铁器、布匹,俺都亲自盯着,一样不差,保证都是顶好的货色,绝不会丢了咱们北境的脸!”
他得慷慨激昂,仿佛自己真是那个兢兢业业的大功臣。
门口的赵勇,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牙都快咬碎了。
李琼点零头,没有话,只是从手边拿起一份卷宗递了过去。
“你看看这个。”
陈五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那上面,不是使团的物资清单,而是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
左边一列,是料场账目上记录的,采购各种建材的价格和数量;右边一列,则是斥候营从市面上实际调查来的价格,以及在各个工地上勘验出的材料品级。
两相对比,每一笔都是巨大的亏空,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这是污蔑!”陈五的手开始发抖,声音也变流。
“将军,这是有人要害我,我陈五对您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他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在地,抱着那条残腿,哭抢地。
“我这条腿,是为北境断的,我为将军流过血,现在北境安稳了,就有人容不下我们这些残废了,将军,您要为我做主啊!”
他这一哭,演得声情并茂,若是换个不明真相的人,恐怕真要信了他的鬼话。
李显扬在一旁冷眼看着,摇着扇子,一言不发。
齐语嫣则端着茶杯,细细地品着,仿佛眼前只是一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李琼依旧面无表情,他等陈五哭够了,才缓缓开口。
“你的腿,是为北境断的没错,我也记得,当年那一仗你为了救赵勇,被三个敌人围攻,身中七刀,最后硬是拖着半条命,把赵勇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
陈五听到这里,哭声一顿,以为李琼念及旧情,要放他一马,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所以,我给了你荣耀,让你做了料场的总管,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让你在北境,走到哪里都有人尊敬地叫你一声陈五爷。”
李琼的声音陡然变冷。
“我给你的还不够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厚实的木桌发出一声巨响,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不够吗?”
这一声怒吼,如同晴霹雳,炸得陈五浑身一颤,所有的哭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你住着北境最大最敞亮的院子,吃着从关内运来的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你用发霉的木头给军属盖房子,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房子塌了,砸死的是谁的爹娘,谁的妻儿?”
“你用劣质的石料给弟兄们建营房,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白在城墙上为你我卖命,晚上回到营房,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这就是你对他们的忠心?”
“你拿着贪来的钱,去收买那些对我不满的老兵,你想干什么?你想拉着他们,在我北境,另立一个山头吗?”
李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的陈五,眼中是滔的怒火和刺骨的失望。
“陈五,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对得起谁?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对得起信任你的赵勇?还是对得起你身上这身皮?”
陈五彻底崩溃了。
他没想到,李琼竟然查得这么深这么细。
他所有的伪装,在这些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被撕得粉碎。
他瘫在地上,涕泪横流,再也不出一句话来。
门口的赵勇,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大步走进来,一脚踹在陈五的肩膀上,将他踹翻在地。
“畜生!”赵勇的眼睛血红,指着陈五的手抖得厉害。
“老子当年真该死在战场上,也比被你这个畜生救了强,我赵勇的命,就这么不值钱,让你拿去当贪赃枉法的本钱?”
他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扇下去。
“够了。”李琼出声制止了他。
赵勇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陈五,又回头看了看李琼,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他猛地转身对着李琼单膝跪地,声音嘶哑。
“将军,俺有罪,是俺识人不明,瞎了狗眼,险些酿成大祸,请将军责罚!”
“你无罪。”李琼扶起了他。
“你的罪是太重情义,但我的北境不能只讲情义。”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陈五,对周平下令:“带下去,关进地牢,严加看管。”
第二,刚亮,镇北关的中心广场上,就搭起了一个高台。
李琼身穿一身黑色劲装,亲自站在台前。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有神机营的士兵,也有闻讯而来的百姓。
陈五被两个士兵押了上来,他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形容枯槁,眼神空洞。
李琼没有太多废话,只是让李显扬当众宣读了陈五的罪状,以及他亲笔画押的供词。
当听到陈五贪墨的数额,以及那些触目惊心的罪行时,台下的人群,从一开始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冲的愤怒。
“杀了他,杀了这个畜生!”
“这种人,不配当北境的兵!”
百姓和士兵的怒吼声,汇成了一股洪流。
李琼抬起手,压下了嘈杂的声音。
“我知道,大家想让我杀了他。”李琼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杀了他很简单,一颗人头落地,不过碗大个疤。”
“但是,杀了他,那些用烂木头盖的房子就能变结实吗?那些被他贪掉的钱就能自己回来吗?那些被他动摇的军心就能重新凝聚吗?”
“不能!”
李琼的声音斩钉截铁。
“所以我不杀他。”
台下一片哗然。
“我判他,剥夺其所有功勋,没收其全部家产,充入北境府库,用于抚恤伤残兵卒!”
“我判他终身苦役,他用烂木头盖了多少房子,就要亲手拆掉多少,再亲手盖起多少!”
“他什么时候还清了这笔债,什么时候才能歇,他若死了,这笔债就由他的家人来还!”
“从今起,他不再是英雄陈五,而是罪人陈五!我要让他活着,让他用自己的双手,去偿还他犯下的罪!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着,这就是背叛北境的下场!”
这个判决,比直接杀了他,要狠得多也高明得多。
这不仅是对陈五的惩罚,更是对所有心怀不轨之徒的严厉警告。
台下,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将军英明!”
“将军万岁!”
李琼没有理会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他继续宣布。
“其二,所有参与此事的帮凶,主动坦白,退还赃款者,鞭二十,官降三级,戴罪立功!执迷不悟者,与陈五同罪!”
“其三,自今日起,成立北境督查司,由李显扬主管,周平校尉为副。督查司独立于所有部门,有权审查北境一切军政钱粮,上至将军帅府,下至村头里长,皆在督查之列,我李琼,亦在此列!”
“其四,重定抚恤之法,所有伤残兵卒,其抚恤由帅府直发,由夫人齐语嫣亲自督办,每月张榜公布,任何人不得克扣!凡有功之士,北境养其生,养其老,养其全家!”
一连四道命令,环环相扣,有罚有赏,有破有立。
这不仅仅是一次审判,更是一次彻底的刮骨疗毒。
李琼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腐肉,堵上了漏洞,也重新为北境,立下了铁一般的规矩。
台下的赵勇,看着高台上那个身姿挺拔的男人,看着他为北境规划出的一条清明之路,眼中的悲愤和迷茫,渐渐被一种深深的敬畏所取代。
当夜,李琼和齐语嫣再次登上了那座角楼。
城中的红灯笼依旧亮着,映照着一张张安心的脸。
“今,我才知道,做一个王者,比做一个将军,要难得多。”李琼轻声感慨。
齐语嫣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握住他的手。
“不难。”她柔声:“只要你的心里,一直装着他们,就永远不会走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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