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灯火熄灭，整座客店彻底安静。
躺在床上的卓无昭睁开双眼，望向窗外。
又是夜。
月色如水如霜。
卓无昭从窗口翻出，猫一般无声无息。
做了这么多年的斩仙者，追逐怪异几乎成为他的习惯。
他轻敏而迅捷地向着那座与白昼里毫无二致的山头奔行，快进山时，他顿一顿，手中打出一点碧绿萤火，钉上道旁树身。
尽管他早就将上山的路问得很详细，但为防万一，他还是得留下标记。
夤夜的山中很吵嚷，也很安静。
他沿着走过一遍的途径往上，在土质松软的地方发现了新的脚印。
这里尚且空旷，借着上清辉，卓无昭能看清周遭，却看不太远。
远处似乎是混沌般的长林，有水声幽幽地传来，在耳畔萦绕不休。
卓无昭屏息，沿着足印脚尖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暗色还在视野的边缘，空地仿佛没有止境。
他回头，来路还在，离他很近。
他如同陷在那处脚印的范围郑
然而水声越来越近，只是一个转身，卓无昭脸上就沾染凉意。
他猛地驻足——
面前依旧是那片空地，又不再是那片空地。
脚印还在，指向的林子还远着，变得高高的，扭曲在际。
月轮被重云遮掩，红与紫交叠，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有月亮。
水帘挂在边，静静地流淌下来。
它像泪，一重一重，构成山峦，构成牢笼。
卓无昭已在笼郑
他的身前不知何时多出一面镜子，嶙峋的山石作背，翻转正对着他。
水色在镜框中轻轻荡漾，有少许迸溅出来。
一瞬间，卓无昭被映在镜郑
其实照往常境况，即便真的面对面，因为无相梵经之力，一般的机关陷阱也根本“找不到”卓无昭。
——这一次不一样。
地逆转。
卓无昭回过神，先听到的是一阵“铛”“铛”声。
像是金石交击，擦出星火。
很快他察觉这声音来自他的心口，一阵阵持续的痛，既是钝痛，也是刺痛，嵌进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铛”。
有东西恶狠狠凿进他胸膛，剜出他的心脏。
他痛得不出话，但意识还很清醒。
不知不觉，他视野渐渐清晰。
的确是石头——一把嶙峋的石刀，一下一下，将他身躯挖得血肉模糊。
他看到血色如瀑布流淌，伤口处心脏粉碎又重合。
他动不了，整个人被牢牢地禁锢在坚石之上，跟他放出的路标一样。
星火在眉眼间飘飞。
那只握住石刀的手很，长着利爪。
它只剩下一个黢黑的轮廓，一个剪影，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剜出他的心脏。
所有的痛在刹那变成寒意，将卓无昭冰冻。
他连呼吸都凝滞。
即便没有对视，没有五官，什么都没有，他也能在第一眼时认出它。
它是他在古城的第一个朋友。
在古城的日子，起初是混沌又漫长的。
“父亲”忙于应对城中大事务，周围人对他恭敬又疏远，他茫茫然，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他心慌得厉害。
好在“父亲”并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他换上便装，在城中鬼魂般游荡。
于是他在破旧的建筑前遇见它。
那是城池边缘，零零散散地住着过来投奔的妖类。都是些妖，如果运气好又够努力，就有机会被招募进城中卫队，从此衣食无忧，甚至平步青云。
它也是其中之一，不像有的妖还请得起教习。它起早贪黑，独自练着最基本的扑、抓、咬。
它恶狠狠地扑在卓无昭眼前，嘴里还咬着一只刚断气的野鸡。
卓无昭看到血色染红它雪白皮毛，圆头圆脑的一只豹子，杀气腾腾的眼，让他忽然连动都不敢再动。
当恐惧在一颗年少的心里生根发芽，换来连空荡记忆都遮不住的颤抖与痛苦。
那时候的卓无昭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只知道当意识回拢，他跌坐在原地，那只豹子还在望着他，眼里充满戒备，也带着一点点好奇。
它不再叼着野鸡，可能是将它藏起来了，尖牙边还露着赤红，或许是血，或许是肉。
“你是新来的？”
它尾巴像鞭子一样，一下一下扫在地面，泥土与灰尘立刻荡开一道清晰的印痕。
卓无昭有种刚被从水里捞上来的沉重。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确定自己能发出声音。
“呃……”
豹妖慢慢地仰起头，抬爪，绕着他转圈，时不时嗅一嗅。
“你是人……不对。”
它毛发竖起来，是感受到了威胁。
从气息判断，对方更像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魔。可是那样高高在上的族类，怎么会是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兴许……是哪位大人物家逃出来的，身上打了契印而已？
豹妖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它开始琢磨这个人能不能吃，够吃几顿。
他这么胆，只要凶一点，他一定不敢反抗。
事实证明——
求生的欲望会让人比野兽更恐怖。
豹妖摸着自己差点儿被撕开两半的脸，养了好久终于结痂。也就是秃一阵，毛发再长起来，进了卫队照样威风凛凛，不影响。
但连一个人类孩都打不过……它还能进卫队吗？
它叹气。
阳光洒下来，长草涟漪般起伏。
卓无昭就在他的视线内。和任何一次一样，不远不近地躺在草地里，双目放空。
他总是这样，不爱话，也不爱跑动，经常悄摸楞登蹲在一旁看它练功，一出声就把它吓一跳。
如果不是他的都比较有道理……
它想起那，自己夹着尾巴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惨状。
而对面的人站在血泊中，血是它的，也是他的。
沉重浓烈的死气蔓延，整个世界都仿佛被吞噬。
他成了真正的魔，踏过尸山血海、无间炼狱，只是一个拂去尘埃的弹指，就引来它头顶地的崩裂。
也或许……一切都只是打到舍生忘死、难分难舍的错觉。
它和他，就这么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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