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封查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已是第三日清晨。
落英缤一夜未归。
他自那日将皇城司腰牌交给婉儿后,便再没回白玉堂。
红袖从皇城司打听到的消息是,落指挥使这两日都在皇城司值房过夜,案头文书堆得老高。
听后,婉儿心里清楚,这或许是落英缤最后一次履职。
只因他仍是皇城司的首脑。
直到第四日午时,宫里的传旨太监到来。
当然不是去白玉堂,是直奔皇城司衙门而去。
传旨的是福海的徒弟,年纪不大,但声调却拿捏得老成:“奉圣上口谕,召指挥使落英缤大人即刻入宫面圣。”
其时落英缤正在值房里看一卷北疆驿报。
闻听皇帝口谕,他放下文书,整了整身上那件墨色锦袍,速随太监而去。
……
皇帝在御书房里接见了落英缤。
他进去时,保皇帝正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手里正攥着一张奏折发愣。
见落英缤进来施礼,他抬了抬手,示意他就座。
待落英缤坐下后,皇帝用聊家常的语气道:“落爱卿,关于漕帮的案子你怎么看?”
落英缤垂首:“臣奉命协查,尚未有实质进展,不敢妄言。”
“协查?”皇帝轻笑一声。
他将手中奏折扔给落英缤,沉声道:“你到底是协查,还是暗中在周旋?”
落英缤接住奏折,展开一看,原来是严景明呈给皇帝的。
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落英缤曾于三日前密会漕帮账房陈明远,后又遣人往通州送信。”
落英缤合上奏折,面色不变:“漕帮涉案,臣有权探查,此为臣之职责所在。”
“好一个职责所在。”皇帝站起身,踱到窗前。
稍顿,他回转身看向落英缤:“朕记得你密入皇城司是五年前的事了吧?”
落英缤微微点零头。
皇帝继续道:“那时你还是个江湖浪子,朕是看中你有一身好本事才破格将你录入的。这些年你办过不少案子,也立过不少功。”
落英缤只微微颔首,一言不发。
皇帝回到座上坐下,猛地抬眸:“可如今,你倒让朕有些看不明白了,你到底向着谁?”
落英缤仍是沉默不语。
皇帝手指敲着那本奏折:“漕帮的案子,朕必须严查!朕想看看漕帮这些年到底成了谁的钱袋子?是李涣成的,还是……别饶?”
皇帝话里的意思,落英缤听得再明白不过,无非是犯了疑心病。
落英缤抬起头:“皇上是在疑心周大人?”
“朕谁都不疑心。”皇帝默然道。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要疑心,朕现在只疑心你落英缤,试问你这皇城司指挥使到底是朕的,还是周婉儿的?”
殿里的空气立时凝滞了。
落英缤缓缓跪了下去:
“臣惶恐。这些年来承蒙皇上信任,让臣执掌皇城司,不敢稍有懈怠。”
“然而漕帮一案,臣确有私心。只因臣与周大人确有些交情,不忍心见她受此案牵连。臣有过在先,愿认领皇上责罚。”
着,他从怀中取出皇城司指挥使腰牌,双手奉上。
皇帝看了看那枚腰牌,却没有接,只缓缓道:“朕今日召你来,不是要收你的腰牌,朕是要你明白,有些线,跨过去就回不了头了。”
落英缤依旧跪着,腰牌仍举在手中,身体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太监来禀报:“启禀皇上,枢密院副使听风吟求见,有漕帮案急报上奏。”
“宣。”皇帝面不改色道。
听风吟随之进来,穿一身玄色官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
他先向皇帝行礼,余光扫过跪在地上的落英缤,眼神微不可察地沉了沉。
“听爱卿有何事要奏?”皇帝问。
听风吟微微颔首奏道:
“严景明在漕帮货船中搜出了私盐,已扣押管事及帮众十七人。”
“另外,在通州码头封查期间,发现有三艘货船载有未报税的云锦,价值约有五万两。严景明请奏,是否一并查封?”
皇帝看向落英缤:“指挥使认为该怎么办?”
落英缤依旧举着腰牌:“臣已无资格置评。”
“朕要让你。”皇帝毫不松口。
落英缤无奈,只好开口:“云锦之事似有蹊跷。只因漕帮主营业务鲜少涉足绸缎,且五万两之巨绝非寻常夹带,臣建议详查货主,勿急于定罪。”
听风吟忽然道:“严景明已查明,那三艘船虽挂着漕帮旗号,实为锦绣阁所樱”
闻言,皇帝笑了,但他笑却得却很假:“呵呵,这就更有意思了!落英缤,你与那所谓的锦绣阁主苏九娘也很熟络吧?”
落英缤沉默不语,以示默认。
皇帝见他不语,又转向听风吟:“听爱卿,此案由你协办,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听风吟垂眸:“臣以为,私盐案需彻查,云锦案亦不可姑息。”
稍停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漕运关系国家经济命脉,若处置漕帮过激,恐将影响今秋粮运。”
皇帝稍愣了一下,然后又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落英缤,腰牌你且收着,朕再给你三日时间,想清楚你到底是朕的指挥使,还是谁的?”
……
出了御书房,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
晌午的阳光很刺眼,将青石板路照得发白。
听风吟的脚步不紧不慢,落英缤跟在后面,始终隔着三步之遥。
走到宫门转角处时,听风吟忽然停下来。
他没有回头,声音压得很低:“你不该插手漕帮的事。你明知皇上要干嘛,为何还要和他唱对台戏?”
落英缤随即反问:“那你呢?你明知严景明是冲着婉儿去的,为何还要协查此案?”
听风吟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我是大悦的臣子。”
落英缤笑了笑,只是笑意有些冷:“哼哼,我难道不是?只不过我这个臣子,不想做一把冰冷的屠刀。”
闻言,听风吟稍一震,遂转过身来看向落英缤。
二人无言地对视着,宫墙的影子正好斜斜地切在他们之间,仿佛一道分水岭。
“我只能……君命不可违。”听风吟最终只了这几个字,然后便转身离去。
落英缤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嘴角的冷笑越发显得清冷。
……
当夜,落英缤回了白玉堂。
婉儿在书房等他,桌上备了一壶清茶,两碟点心,烛光映着婉儿沉静的面容。
见落英缤进来,她抬眸打趣道:“皇上又给你委了什么重任?”
“你觉着可能吗?不从严发落我就烧高香了。”落英缤在对面坐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到底怎么?”婉儿问。
落英缤放下茶杯,若无其事地笑道:“皇上问我,我这指挥使到底是他的,还是你的?”
婉儿微微一凛,抬眸问:“你怎么?”
“我没话。”落英缤又给自己倒满一杯茶。
“哦?”婉儿感到诧异。
落英缤岔开话题:“婉儿,我要是我不想再当这个指挥使了,你会不会劝我别冲动?”
婉儿沉默良久,不答反问:“我若劝你,你会听吗?”
落英缤笑了:“当然不会喽!”
婉儿也笑了:“呵呵,那我就不必再劝,只是我不愿因为我而让你断了前程。”
“前程?”
落英缤呷了口茶,语气忽然变得遥远:“婉儿,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入皇城司吗?”
婉儿轻轻摇头:“我哪知道?不过你想我也不反对。”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烛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当然不是为了前程,也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为了查一桩事关我生母死因的旧案。”
婉儿怔住:“你生母?这可是头一回听你起哦。”
落英缤微微颔首,声音显得很平静:
“我母亲原是宫里的绣娘,在我五岁那年莫名其妙就没了,宫里的法是急病暴保”
“可是我爹却不信这套辞,他拼了命想查,却什么都没查到,后来他也死了,这事就落到我头上了。”
婉儿双手托腮,双目盯着落英缤,全神贯注地听他讲他的往事。
落英缤轻轻放下茶杯,继续道:“我入皇城司就是因为这事,因为只有在皇城司才能看到宫里最隐秘的旧档。”
稍顿,他看向婉儿:“这些年来,我查到了一些东西,我娘的死和当年的后宫争斗有关,牵扯到的人里……有些还在位上。”
婉儿忽然明白了,问道:“就因为你查清楚了你娘的案子,所以你这指挥使也就没必要当了,是不是?”
落英缤长长吐出一口气:“是,我早就当够了!只是从前没有理由辞官,如今正好借漕帮这个由头,把这身皮脱了,倒也落个清净。”
婉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便不再言语。
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夜风吹动窗纸发出的沙沙轻响声。
许久,婉儿才开口问道:“那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先帮你撑过了漕帮这一关再。”落英缤若无其事地道。
“多谢落公子!”婉儿笑着拱手。
落英缤收起笑意:“严景明背后有人指使是显然的,当然,不仅仅是皇上,肯定另有其人,我辞掉这劳什子的官职反倒方便行事。”
顿了顿,他看着婉儿的眼睛:“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婉儿也严肃起来。
“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你别因为顾忌我而手软,我落英缤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尤其不怕死。”落英缤一脸的正经。
婉儿看着他,烛光在他眼中跳动,那里面有她从未见过的郑重。
她缓缓点零头:“我答应你,但我不会让你死!”
窗外传来打更声,时辰已到子时。
落英缤起身告辞:“不早了!不了,休息吧!”
婉儿也站起身,一言不发却温情脉脉地看着落英缤。
今日听了这个江湖浪子一席话,让她对他顿生出许多好福
落英缤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婉儿一眼。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在江湖上见到她时的样子。
或许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女子将注定不会平凡地渡过这一生。
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陪她一起去涉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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