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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夜航西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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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零五分,苏青把最后一箱文件搬上皮卡,油门踩到底时,轮胎碾过碎玻璃发出脆响,像谁在夜里偷偷放了一挂短鞭炮。她离开津海的方式并不体面:辞职信甩在人事经理脸上,顺手把公司门禁卡折成两段,金属片弹进垃圾桶,回声清脆。

后视镜里,写字楼最后一排灯灭了,像有人替她关上了身后的门。

导航目的地显示“玉门镇 736 公里”,苏青没去过,只知道那是河西走廊尽头的一个镇,再往西就是戈壁。她把空调开到最大,冷风裹着汽油味灌进鼻腔,像某种提醒——此刻开始,她不再是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只是一个把全部家当塞进一辆旧皮卡的女人。

亮时,车过乌鞘岭。祁连山的雪线在七月依然清晰,像一条不肯融化的银边。苏青靠边停车,从后座摸出一罐冷掉的咖啡,拉环“嗤”地一声,惊起路边两只乌鸦。

手机在这时震动,屏幕上跳出两条消息。

母亲:“你弟弟下周订婚,你回不回来?”

前男友:“听你辞职了?需要帮忙吗?”

她关掉手机,把咖啡罐捏扁,扔进护栏外的草丛。罐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在石头上,溅出几滴褐色液体,像极了一年前体检报告上那串“cA125 异常”的备注。当时她站在医院走廊,盯着那行字,耳边是保洁阿姨拖把来回摩擦地面的声音,规律得像倒计时。

第三傍晚,皮卡驶入玉门镇。路边立着一块褪色的路牌:因油而兴,因油而废。镇子比她想象得大,却也更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苏式办公楼一排排杵在暮色里,窗户黑洞洞的,像被挖掉眼珠的眼眶。

苏青把车停在老电影院门口。影院大门用铁链锁着,海报栏里还贴着 2003 年的《英雄》,李连杰的脸被雨水泡得发绿。她伸手摸了摸那张海报,指腹沾了一层灰。

“找住处?”身后有人话。

声音沙哑,带着西北口音。苏青回头,看见一个穿旧军大衣的男人,胡子拉碴,手里拎个塑料桶,桶里装着半桶柴油。

“前面左拐,铁路招待所。”男人指了指,“还能洗热水澡。”

招待所前台坐着个打瞌睡的老太太,登记簿上最新一行停留在 2018 年。苏青写下自己的名字时,钢笔漏水,“青”字最后一划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像要逃离纸面。

房间在二楼,窗户正对废弃的石油工人俱乐部。月光下,俱乐部屋顶的列宁像缺了半张脸,剩下那只眼睛却诡异地亮,像被谁擦过。

苏青洗完澡,发现浴巾上印着“玉门油田招待所 1987”。她把自己摔在床上,床垫弹簧发出抗议的呻吟。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楼下有卡车发动的声音,接着是铁桶滚动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像有人在往深处搬运什么沉重的东西。

第二,苏青在镇子边缘找到一家仍在营业的咖啡馆。老板是个兰州来的伙子,留长发,用搪瓷缸给她冲了一杯“浆水拿铁”。

“整个镇子就剩十三户了。”伙子,“你这样的外来客,一年遇不到三个。”

苏青望着窗外。对面是废弃的子弟学校,操场长满骆驼刺,旗杆上挂着半截褪色的红领巾,风一吹,像一截流血的手臂。

“以前这里什么样?”她问。

伙子从柜台下翻出本相册,塑料膜脆得发黄。照片里,上世纪的玉门镇灯火通明,炼油厂火炬把夜空烧得通红,穿工装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铝饭海

“我爸就是那时来的。”伙子指着其中一张,“他当年下班铃一响,几千人同时冲出厂房,自行车铃铛声能响到十公里外。”

苏青盯着照片边缘的一行字:1986 年 五四青年节合影。第二排最左边,有个扎马尾的姑娘,笑得露出虎牙——那轮廓莫名眼熟。

夜里,苏青梦见自己站在炼油厂火炬下,火焰舔舐空,发出汽油味的风。她低头,发现手里握着一张体检报告,cA125 的数值变成了 0。

醒来时,窗外在下雨。她摸到枕边的手机,鬼使神差点开相册,翻到一张旧照片:母亲年轻时在玉门油田的合影,扎马尾,虎牙,和咖啡馆相册里的姑娘分毫不差。

她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衣柜门没关严,缝隙里露出一角红色——那是一条旧红领巾,针脚细密,右下角绣着“苏青 1992”。

她不记得自己戴过这条领巾。

亮后,苏青去了镇档案馆。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听她要查 1992 年的油田职工子女入学记录,从仓库拖出一只纸箱。

灰尘扬起,阳光里漂浮着细的颗粒。老头咳嗽两声,递给她一本花名册。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周晓芸。”

老头的手指划过纸页,停在一行:苏青 女 1992 级 油田第一子弟学 转校生 备注:母病逝 父不详。

苏青的呼吸在那一刻变得很轻。她想起母亲总她是“在兰州长大”,却从未提过玉门。

傍晚,苏青回到招待所,前台老太太罕见地清醒着,递给她一封旧信:“打扫时在床垫下发现的,写着你的名字。”

信封泛黄,邮戳显示 1993 年 兰州。展开信纸,是母亲的字迹:

“青: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妈妈已经不能陪你长大了。你出生在玉门的职工医院,那炼油厂的火炬特别亮,像给你放的烟花。

别恨我骗你兰州才是故乡,我只是不想让你回到这个被石油掏空的地方。

如果有一你来了,去老电影院后面的第三棵白杨树下,我埋了给你的礼物。”

信纸最后一行被水渍晕开,像一片的海。

苏青找到那棵白杨树时,雨停了。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青”字,是孩用钥匙划的。

她用手挖开树根旁的土,指尖碰到一个铁海盒子里躺着一枚褪色的铝饭盒徽章,图案是火炬,背面刻着“周晓芸 1986 三八红旗手”。

还有一张新的体检报告,日期是 1993 年 5 月——cA125 正常。

一个月后,玉门镇的老电影院重新亮起灯。门口挂着手写的招牌:青·咖啡。

苏青把吧台刷成墨绿色,像深夜的油田。长发的兰州伙子成了她的合伙人,搪瓷缸里不再卖浆水拿铁,而是真正的手冲耶加雪菲。

某个深夜,打烊后,苏青坐在影院最后一排,看《英雄》的残片在幕布上闪烁。李连杰的剑刺向张曼玉时,她忽然笑了——原来所有离开,都是为了回来。

门口风铃响动,穿旧军大衣的男人走进来,手里拎着塑料桶。这次桶里装的不是柴油,而是新鲜的沙枣。

“尝尝,”他,“油田停产那年种的树,今年第一次结果。”

苏青咬了一口,甜里带涩,像某种迟到的答案。

第二年春,母亲忌日那,苏青把铝饭盒徽章别在胸前,去镇外的戈壁滩。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她站在一口废井旁,井架早已锈蚀,只剩几根钢筋刺向空。从口袋里掏出那张 1993 年的体检报告,撕成碎片,撒进风里。

纸屑打着旋儿飞远,像一群白鸽。

回镇子的路上,她看见一群穿工装的孩子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铝饭盒,铃铛声清脆。他们经过她身边时,其中一个女孩回头,虎牙闪闪。

苏青忽然明白,所谓故乡,不过是母亲用谎言为她圈出的一块安全地带。而当她亲自踩过这片被石油浸透的土地,谎言就变成了另一种真实。

那晚上,咖啡馆打烊后,她没有关灯。投影仪对着幕布,画面是她用旧照片做的幻灯片:1986 年的火炬、1992 年的红领巾、2019 年的体检报告、2025 年的沙枣树。

最后一帧,是母亲年轻时的笑脸,下面一行字:

“谢谢你替我回来。”

风铃再次响起时,苏青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个背双肩包的女人,风尘仆仆,像极了一年前的自己。

“听这里能喝到整个河西走廊最好喝的咖啡?”女人问。

苏青笑了,指指吧台:“坐。今晚的豆子是耶加雪菲,有茉莉花香。”

她转身研磨咖啡,磨豆机的声音在空荡的影院里回荡,像某种新的倒计时。

而这一次,时间不再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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