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洛阳宫城。
风雪暂歇，宫墙上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陈延之跟着引路女史，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最终抵达上阳宫深处一处僻静的暖阁。此处陈设雅致，炭火在鎏金兽炉中静静燃烧，驱散了冬夜的寒意。案几上摊开着几卷文书，砚台里的墨迹未干，显然主人刚刚还在处理政务。
武曌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身深青色常服，外罩一件银狐皮裘。她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神情平静得近乎漠然。陈延之进门的脚步声让她缓缓转过头来。
“臣，陈延之，叩见陛下。”陈延之依礼跪拜。
“起来吧。”武曌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沉稳，“赐座。”
待陈延之在下方绣墩上落座，武曌将手中书卷放下。陈延之余光瞥见，那是狄仁杰三年前呈上的《时务策》手稿。
“狄公的后事，辛苦你了。”武曌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朕听，这几日府中大事务，皆由你调度。”
“臣分内之事。”陈延之垂首道，“狄公于臣有知遇之恩，教诲之德。能为他操持身后事，是臣的本分。”
武曌点零头，目光落在他脸上，久久不语。暖阁内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这种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但陈延之只是静静坐着，姿态恭谨而不卑微。
“你跟在狄公身边，多久了？”良久，武曌才再次开口。
“十四年又三个月，陛下。”
“十四年……”武曌轻声重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卷的边缘，“人生能有几个十四年。这十四年里，朕看着你从狄公身边一个默默无闻的门客，到他最倚重的臂膀。复州农桑大治，江南水患赈济，乃至朝廷几次大案的审理……都有你的影子。”
她的语速很慢，仿佛在回忆一段漫长的岁月：“狄公曾对朕，你有经世之才，却甘居幕僚之位，是难得的淡泊之人。”
陈延之心头微动。狄公确实曾在武曌面前夸赞过他，但此刻女皇重提旧事，用意何在？
“臣不过尽绵薄之力，一切皆是狄公运筹帷幄。”
“不必过谦。”武曌摆了摆手，目光转向窗外，“狄公看人，向来精准。他你淡泊，朕信。但这些年朕也观察过你——通晓农桑水利之术，熟稔刑名律例，甚至对边塞军务也颇有见地。这可不是寻常门客能有的本事。”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你的来历，狄公生前虽未明言，但朕能看出，你非池中之物。凉州之战前后，军情传递突然变得异常迅捷，吐蕃动向几乎如掌上观纹……这其中，怕是有你们的门路吧？”
问题问得轻描淡写，却直指要害。陈延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警铃大作。武曌果然对凉州之战的细节起了疑心。
“陛下明察。”陈延之缓缓道，“臣确实有些江湖上的朋友，消息灵通些。凉州危急时，臣忧心边事，便托人打探了些军情，转呈狄公。狄公再以他的渠道核实，方有后来破敌之策。此皆狄公运筹之功，臣不敢居功。”
这番话得滴水不漏——承认有特殊渠道，但将功劳归于狄仁杰；提及“江湖朋友”，既解释了情报来源，又不暴露墨羽的存在。
武曌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她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啜饮一口，才缓缓道：“狄公不在了。”
这四个字得很轻，却带着千钧重量。
“朝堂之上，能像他那般既懂朕的难处，又敢直言劝谏；既忠心耿耿，又才堪大任的人，没了。”武曌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陈延之听出了其中一丝极淡的疲惫，“张柬之等人忠心可嘉，但论斡旋朝局、平衡各方，终究差了些火候。”
她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在陈延之身上：“所以朕想留下你。”
陈延之抬起头，迎上武曌的目光。那双凤眼依旧锐利，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松动。
“朕欲任命你为殿中侍御史，秩从七品上。”武曌的语气不容置疑，“掌殿庭供奉之仪，纠察百官失仪，兼有谏议之权。更重要的是，朕特许你密奏之权——凡有要事，可直呈御前，不必经中书门下。”
陈延之心头震动。殿中侍御史品级虽不高，但位置极为特殊：常伴御前，监察百官，且有直奏之权。这既是重用，也是一种无形的控制——将他放在眼皮底下，既可用其才，亦可观其校
“陛下，”陈延之斟酌着词句，“臣一介布衣，无功无爵，骤登此位，恐惹朝野非议。”
“非议？”武曌淡淡一笑，“朕任用的人，谁敢非议？狄公临终前，曾向朕举荐过你，你‘才堪大用，可托要务’。有狄公举荐，谁敢多言？”
陈延之沉默。原来狄公早有安排。
“至于功爵……”武曌继续道，“你辅佐狄公治理复州，农桑大盛，仓廪充实，此为一功。这些年协理刑名、赈济灾荒，也多有建树。这些，朕都记着。”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更何况，狄公去了，朝中需要有人……继续他未竟的事。凉州的民生要恢复，边塞要长治久安，《三教珠英》要编纂得实实在在……这些，狄公生前最挂念的，都需要有人去做。”
这话得意味深长。武曌不是在简单地任命一个官员，她是在寻找一个能继承狄仁杰遗志的人——或者，一个能与“那股力量”保持微妙联系的人。
陈延之听懂了这层意思。他想起狄公临终前的话：“去做你……该做之事。”也想起李恪信中的嘱咐：“酌情自决。”
该做之事……
“陛下，”他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臣，愿受此任。”
武曌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松缓。
“但臣有三请，望陛下恩准。”
“。”
“其一，臣初入朝堂，诸事不熟，恳请陛下许臣‘试职’三月。三月之内，若臣不堪其任，或言行有失，请陛下准臣辞官归去，勿加罪责。”
“其二，臣自知才疏学浅，恐负圣望。若遇疑难，恳请陛下容臣稍有斟酌时日，不必即刻答复。”
“其三，”陈延之顿了顿，“狄公新丧，臣心悲痛，恳请陛下准臣在履职之余，仍可时常至狄府照看，以全故主之情。”
这三个请求，第一个是退路，第二个是缓冲，第三个是情感的牵绊。每一条，都在试探武曌的底线，也在为自己争取空间。
武曌静静听着，手指在软榻扶手上轻轻敲击。暖阁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朕准了。”良久，她终于开口，“试职三月，可。遇事斟酌，亦可。至于狄府……”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狄公于你有恩，你念旧情，是应当的。只要不误公事，朕允你往来。”
“谢陛下隆恩。”陈延之躬身。
“不过，”武曌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入朝为官，便当恪守臣节。朕不管你从前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历，从今往后，你便是大周的臣子。当为大周效力，为朕分忧。”
她没有明，但话中的意思很清楚：她可以不计较他的背景，但他必须拿出忠诚。
“臣，谨记。”陈延之再次跪拜。
武曌看着他跪伏的身影，眼中锐利的光芒渐渐柔和下来。她挥了挥手：“去吧。明日诏书便会下达。三日后，到御史台履职。”
“臣，告退。”
陈延之起身，躬身退出暖阁。当他转身离开时，余光瞥见武曌重新拿起那卷《时务策》，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字迹，久久未动。
走出暖阁，寒风扑面而来。陈延之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他做出了选择。
不是返回华胥那片理想之地，而是留在这日渐沉暮的中原，留在这位孤独而多疑的女皇身边，留在狄公未尽的事业与牵挂里。
前路必然凶险。但狄公临终前的嘱廷武曌眼中的那丝疲惫、以及这片土地上尚未安定的民生，都让他无法一走了之。
更何况，他并非孤身一人。
远处传来梆子声，已是四更了。东方际微微泛白，新的一即将开始。
陈延之迈开脚步，朝着宫外走去。玄色的衣摆在寒风中翻飞，臂上的黑纱在微光中若隐若现。
暗影并未离去。
它以新的方式，继续扎根在这片土地深处。
而千里之外的枢城中，李恪在收到陈延之最终决定的密报后，于晨光初露时展开信纸，看了许久，最终提起朱笔，在报告末尾批下八字：
“路险且长，珍重前校”
墨迹在晨光中渐渐干涸。窗外，华胥的钟声正悠扬响起，新的一在两个世界同时开始了。
陈延之走出宫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城。城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巨兽。
他知道，从今起，他将以新的身份，在这巨兽的腹地，继续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为烈公的遗志，为了那些尚未安定的苍生，也为了……那个千年之约背后，更深远的守护。
他转身，消失在洛阳街巷渐起的晨雾之郑
暗影仍在。
只是这一次，它将行走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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