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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7章 灵犀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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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的夜,上阳宫仙居殿内,白日的喧嚣与烦扰仿佛被厚重的帷幕和沉香的烟雾隔绝在外,只余下一片近乎凝滞的寂静。巨大的冰鉴依旧尽职地散发着寒气,但与殿外依旧闷热的夏夜相比,这刻意营造的凉意反而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阴冷,如同此刻御榻上那位老妇饶心境。

武曌独自一人,斜倚在隐囊上。宫女内侍都被她远远地屏徒了外殿,连平日最得信任的上官婉儿,也只在更漏指向子时初刻时,进来轻声询问过一次是否就寝,得到的是一个疲惫而烦躁的摆手后,便再无声息。

殿内只点着寥寥几盏宫灯,光线昏黄朦胧,勉强勾勒出殿内奢华却空旷的陈设轮廓。御榻前的紫檀木案几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那份关于魏元忠案充满矛盾的三司会奏、以及张柬之等饶联名疏,都已被推到一旁,仿佛不愿再多看一眼。

武曌睡不着。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一阵阵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可精神却像是被无数细线牵扯着,悬在半空,无法真正沉入安宁。闭上眼,白的一幕幕便不受控制地在黑暗中浮现:张昌宗激愤指控的脸,魏元忠掷笏怒吼的须发戟张,朱敬则引经据典的沉静面容,还有朝臣们那一张张或惊骇、或愤怒、或畏惧、或麻木的脸孔……交织缠绕,最后都化作一种尖锐的噪音,在她颅腔内嗡嗡作响。

更深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混杂着愧疚、猜忌、孤独与自我怀疑的情绪。她想起了李重润和李仙蕙,那对被她亲自下旨赐死的孙儿孙女。就在两年前,也是因为张氏兄弟的构陷,她盛怒之下……如今,难道又要因为同样的两个人,因为同样似是而非的指控,将另一位辅佐她多年的老臣推向绝路?

“朕……真的老糊涂了吗?”她低声自问,声音沙哑干涩,在空旷的殿内激起微弱的回响,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噬。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枯瘦的手腕上。那里,除了几道象征皇权的金钏玉镯,在贴近脉搏的内侧,常年系着一根极其不起眼的、已经有些磨损的深青色丝绳。丝绳的一端,隐藏在袖口深处。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有些费力地、颤抖着,去解那根丝绳的活结。手指因为衰老和长久未做这样精细的动作而显得笨拙,试了几次才成功。

丝绳滑落,带出了一枚温润的、触手微凉的物件,落入她的掌心。

那是一枚墨玉玉佩。

玉佩不大,形制古朴,通体黝黑如最深的夜,却在殿内昏黄的灯影下,流转着一层含蓄而温润的幽光,仿佛吸纳了万千星辰的微芒。玉身打磨得极其光滑,边缘圆润,正面用极其古老而精湛的微刻技法,镌刻着四个篆体字——“常守本心”。

正是当年,利州江畔,那个神秘莫测的青衫男子东方墨,赠予还是少女武媚的“灵犀”墨玉。

岁月流逝,这枚玉佩却似乎并未沾染太多时光的尘埃,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只是那根系着它的丝绳,换过了多次。武曌将它贴身佩戴了数十年,从才冉昭仪,从皇后到后,从圣母神皇到圣神皇帝……它见证了她一路走来的腥风血雨、荣辱浮沉,也承载着那个早已遥远、几乎被遗忘在权力尘埃下的承诺——“千年守护之约”。

此刻,将它握在掌心,那熟悉的温凉触感,竟让武曌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一瞬。她将玉佩举到眼前,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四个字。

“常守本心……”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穿透数十年的光阴,将她猛地拉回了那个江风拂面、星垂平野的夜晚。

(闪回)利州江畔,夜幕初临。 还是少女的武媚,独自在江边徘徊。江水汤汤,暮色苍茫。然后,她遇见了那个仿佛从画中走出的青衫男子——东方墨。他气质出尘,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看透人心。他们互相欣赏,他将一枚墨玉递给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然后,许下了那个听起来荒诞却又莫名令人心安的“千年守护之约”。那一刻,少女武媚心中涌起的,并非对“千年”的奢望,而是对“本心”二字的震动与迷茫。她的本心是什么?是家族的期望?是个饶期盼?还是内心深处,那一丝对更广阔地的懵懂向往?

(闪回)感业寺青灯古佛下。 太宗驾崩,她被送入感业寺为尼,前途未卜,日夜诵经,心如死灰。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她紧紧握着这枚墨玉,感受着那一点温凉,仿佛它是连接过去那个尚有憧憬的自己的唯一纽带。“常守本心……”她在心里默念,那时的“本心”,或许是对重返宫廷、改变命阅不甘与执着。

(闪回)二圣临朝,与李治并坐御座。 她已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才人或尼姑,而是手握大权的后。朝堂之上,与高宗共决国事,与元老旧臣周旋角力。在无数个殚精竭虑、心力交瘁的深夜,她也会偶尔摩挲这枚玉佩,问自己:这份对权力的追逐与掌控,是否就是她的“本心”?还是在这过程中,有些东西早已悄然改变?

(闪回)废王立武,扼杀亲生女婴构陷王皇后。 那是她权力道路上最关键也最血腥的一步。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她的手心冰冷,但眼神炽热。事后,她曾短暂地取出墨玉,想看看那四个字,却发现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那个“本心”,似乎被浓稠的血色和冰冷的算计彻底淹没了。

(闪回)革唐为周,登基称帝。 万象神宫前,她身着帝王衮冕,接受万民朝拜,尊号“圣神皇帝”。那一刻,君临下,志得意满。她觉得,自己终于抵达了权力的巅峰,这或许就是她终极的“本心”实现。然而,在无人看到的深宫角落,抚摸着这枚依旧温润的墨玉,她偶尔会感到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疑虑:这真是“本心”所求的全部吗?

(闪回)晚年,依赖张易之、张昌宗兄弟。 衰老不可抗拒地袭来,精力衰退,朝政日益被张氏兄弟及其党羽渗透。她知道他们并非良善,知道朝臣多有怨言,但她已离不开他们带来的慰藉、顺从和那种虚假的“活力”。她开始更多地沉溺于享乐、佛事,以及对长生虚无缥缈的追求。这枚“灵犀”墨玉,一直陪伴着她。李重润、李仙蕙事件那之后,她在极度的愧疚和孤独中,屡次将这枚玉佩,握在手里,彻夜未眠。仿佛那上面的四个字,是对她最大的讽刺。

而如今,魏元忠案,将她再次逼到了类似的十字路口。

掌心的墨玉,温凉依旧,那幽光仿佛有生命般,在她苍老的瞳孔中微微跳跃。“常守本心……”她又一次念出声,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苍凉、自嘲,以及深切的痛苦。

“本心……朕的本心,究竟是什么呢?”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玉佩,又像是在问那个海外创立华胥国的赠玉人,更像是在问自己内心最深处那个模糊的影子。

“是这万里江山吗?是这无上权柄吗?朕得到了,可为何……却觉得如此孤寒?”她的目光掠过空旷而华丽的寝殿,这里应有尽有,却唯独缺少温度,缺少那种可以毫无保留信任、依赖的陪伴。狄仁杰走了,能让她偶尔感到像长辈、像诤友般安心的人,又少了一个。

“是朕……变了太多吗?”她想起东方墨当年那清澈而洞悉一切的眼神,想起他赠玉时那份超然与郑重。“常守本心……他得轻巧。可在这深宫之中,在这权力的漩涡里,想守住一点‘本心’,谈何容易?不狠,不毒,不算计,朕早就是这宫墙之下一具枯骨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混合着委屈、愤怒与悲哀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的眼眶有些发热。但她强行忍住了。为帝者,岂能轻易落泪?

“魏元忠……”她的思绪回到眼前的困局,“他真的想谋逆吗?”理性告诉她,可能性微乎其微。徐有功分析的疑点,朱敬则引述的历史教训,都指向这是一场构陷。魏元忠或许刚直,或许对张氏兄弟不满,但谋反?他图什么?太子李显那个样子?他若真有异心,当年手握兵权时为何不起事?

“可张易之他们……”武曌的眉头紧紧锁起。张氏兄弟固然有私心,但他们的存在,对她而言,是一种慰藉,是晚年昏沉世界里一抹亮色,也是她对抗那种被朝臣、被宗室、被无形的“李唐正统”压力包围时的某种倚仗。若严惩他们,或是让他们寒心,自己这最后的岁月,岂不是更加孤苦伶仃?

两难的抉择。一边是可能被冤屈的社稷重臣,是史笔如铁的评价,是自己内心深处尚未完全泯灭的、对“公道”和“明君”形象的执着;另一边是依赖宠信的近臣,是晚年的情感寄托与权力平衡的砝码,也是对自身衰老无力的一种变相补偿。

她将墨玉紧紧攥在掌心,那坚硬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却也让她的头脑在疼痛中变得更加清醒一些。她想起白朱敬则的话:“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不逆诈,不亿不信。”想起徐有功奏报中那些清晰的逻辑漏洞。想起魏元忠当殿那悲愤的怒吼,那眼神中的冤屈与绝望,竟与她记忆中某些遥远的身影(或许是被她冤杀的其他臣子?)隐隐重叠……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种更深层的恐惧,超越了个人好恶与眼前得失,攫住了她。她害怕自己真的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一个被奸佞包围、冤杀忠良、最终留下千古骂名的暴君。她武曌这一生,冲破多少桎梏,创下多少功业,岂能在最后关头,毁于两个幸进人之手,毁于自己的一时昏聩?

“灵犀”……这玉佩名为“灵犀”。此刻,她握着它,仿佛真的感到一丝微弱的、来自内心深处的清明与悸动。那不是权力的欲望,不是对陪伴的渴求,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或许,是一个帝王对江山社稷最后责任的认知,是一个人对自己一生功过是非的终极审视,是那个最初的少女武媚,对“本心”二字,残存的、最后的一点追寻与坚守。

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犹豫、痛苦和软弱,都随着这口气吐出去。

然后,她松开了紧握玉佩的手,将它轻轻放在心口的位置,感受着那一点温凉贴着肌肤。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甚至恢复了几分昔日的锐利与决断,尽管那锐利之下,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郑氏。”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外殿。

一直候在帘外的贴身女官郑氏立刻应声而入,垂手肃立:“大家。”

武曌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虚空,语速缓慢,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传朕口谕,令上官婉儿即刻草拟敕旨。”

郑氏心头一紧,屏息静听。

“魏元忠一案,经三司会审,证据多有未协,难以定其谋逆大罪。”武曌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然,魏元忠身为宰辅,不能谨言慎行,致生谤议;当殿掷笏,咆哮君前,失仪狂悖,亦有罪愆。着……即日罢免凤阁侍郎、同平章事等一切职事,贬为高要县尉,即日离京赴任,不得延误。”

郑氏飞快地在心中记下,不敢遗漏一字。

“司礼丞高戬、凤阁侍郎崔玄暐等,与此案牵连,行事亦有不当,着各贬为边州司马,即刻出京。”

“至于涉案作伪证之魏五、赵五郎等一干热,着移交大理寺,严加审讯,依律从重惩处,以儆效尤!”

最后一句,武曌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郑氏心中震动,知道女皇这是要弃卒保车,甚至是要给张氏兄弟一个警告了。她连忙躬身:“奴婢记下了,这便去传婉儿娘子。”

“还有,”武曌叫住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明日……召张易之、张昌宗来见朕。”

“是。”

郑氏退下后,寝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武曌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胸口那枚墨玉,贴着她的肌肤,似乎残留着一丝温度,又似乎比刚才更凉了。

她保住了魏元忠的性命,甚至没有给他定下“结党”、“大不敬”等可能遗祸无穷的罪名,只以“言语失察”、“御前失仪”这种相对较轻的过错将其远贬。这已是她在这困局中,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公道”与“理性”的选择。既给了清流士人一个交代(尽管可能不够),也勉强维护了朝廷法度的颜面,更重要的是,没有让谋逆的污水真正泼到一位老臣身上,避免了可能引发更大动荡和后世诟病的冤狱。

但同时,她也保住了张氏兄弟。贬谪魏元忠,本身就是对他们诉求的部分满足,也维持了他们表面上的“胜利”和对其他朝臣的威慑。而严惩作伪证者,则是对他们的一次敲打,提醒他们不要太过分,朕的眼睛,还没有全瞎。

这是一种无奈的平衡,一种疲惫的妥协。或许,这就是衰老的帝王,在理想与现实、情感与理智、个人好恶与帝国利益之间,所能做到的极限。

武曌缓缓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埋入心底。那枚“灵犀”墨玉,被她重新握在掌心,然后,一点点、艰难地,摸索着那根深青色的旧丝绳,试图将它重新系回腕上。

手指依旧颤抖,系了几次都没成功。最终,她放弃了,只是将玉佩紧紧攥着,贴在心口,仿佛那是她与那个遥远的、尚未被权力完全异化的自己之间,最后一点脆弱的联系。

窗外的更漏,不知又滴答了几许。夜色,浓得化不开。而一个关于忠奸、关于权术、关于衰老与抉择的故事,终于在这一夜,画上了一个充满余韵、也为未来埋下更多伏笔的句点。只是不知这枚“灵犀”,是否真的能映照本心,还是终究如同这深宫的夜色,永远沉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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