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中万俱寂，唯有灶火在静静燃烧，发出轻微的、如同夜风拂过竹林的轻响。刘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熟悉的油香、葱蒜的辛香，以及铁锅经年累月淬炼出的独特金属气息。他走到那方陪伴了他整整三十个日夜的灶台前，掌心贴上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微凉台面。
这一个月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在他脑中飞速闪过。他仿佛又看到第一那个笨拙的自己，连捕都握不稳，切出的土豆丝粗细堪比手指，被师兄们善意地取笑；看到自己在后厨角落，对着堆积如山的配菜，从日落到深夜，只为将萝卜丁、青椒丝切得均匀规整，手指被刀刃划破的细伤口结了又新添；看到热油溅起，在手臂上留下点点红痕时，他疼得龇牙咧嘴、几乎要扔下锅铲的狼狈；也看到师父第一次演示“滑锅”时，那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以及自己无数次失败，锅里要么干烧要么油汪一片的焦灼。还有那沉重的铁锅，初学时颠勺，米饭如女散花般撒落灶台，他的手腕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却仍咬着牙，一遍遍重复，从满地狼藉到渐渐能控制米粒的轨迹……这方寸之间的灶台，如同一个无言的见证者，烙印了他所有的汗水、疲惫、挣扎，以及那一点点、一寸寸不易察觉的成长。
他收敛心神，目光专注。点火，幽蓝的火焰腾起，包裹锅底。他倒入冷油，手腕轻转，让清亮的油液沿着锅壁均匀淌过，形成一个光滑的热油层，随后利落地将油倒回油盆——这是“滑锅”，是保证食材不粘、受热均匀的关键一步，他做得一丝不苟，已是肌肉记忆。接着，将早已打散、搅匀的金黄蛋液沿锅边倒入，锅中立刻响起一阵悦耳急促的“刺啦”声，蛋液与热油相遇，瞬间沸腾、膨胀，绽放出蓬松绚烂的云朵状蛋花。他迅速用炒勺划散，动作流畅，比一个月前那迟疑笨拙的样子不知娴熟了多少。紧跟着，将晾透、水分适中的隔夜米饭扣入锅中，手腕沉稳发力，锅铲巧妙配合，米饭在热力与力道的作用下，欢快地翻滚、散开，颗颗米粒与金黄的蛋花均匀地交织在一起。
每一个步骤，他都全神贯注，心、眼、手合一。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也顾不上擦拭。撒入恰到好处的盐和胡椒粉调味，最后一把翠绿的葱花女散花般落下，为金黄的主调添上一抹鲜亮的生机。最后一次颠勺，他气沉丹田，手腕一抖，整锅炒饭腾空而起，划出一道饱满而完美的金色弧线，又稳稳地、一粒不落地落回锅郑米粒颗颗分明，松散干爽，蛋香、饭香、葱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升腾起诱饶热气。
当这盘凝聚了他全部心神、浸透了他一个月汗水的蛋炒饭被郑重督林风面前时，刘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父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仿佛要将那上面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细微变化都刻入心底。
林风没有立即动勺。他的目光先是在这盘炒饭上缓缓巡视——米饭干爽利落，没有丝毫黏腻；蛋花大均匀，金黄夺目；葱花碧绿点缀其间，色泽搭配得恰到好处，诱人食欲。他这才拿起手边的白瓷勺，舀起一勺，饭粒松散地堆在勺上，他缓缓送入嘴里，合上眼，细细品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放慢。刘的心跳如擂鼓般轰鸣，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他看见师父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然后，那双总是平静无波、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缓缓睁开，眼底深处，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难以捕捉的波动，如微风吹过湖面泛起的一丝涟漪。
林风慢慢放下勺子，勺底与盘沿接触，发出清脆一响。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紧张得几乎要僵硬的刘身上。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毫无掩饰的期盼、深重的不安，还有一丝或许连刘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认可和肯定的深切向往。
林风点零头，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可。”
就这一个字，简短、有力，像一道积蓄已久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刘心中筑了一个月的、用坚持和汗水垒成的堤坝。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泛红，视线迅速模糊。他赶紧低下头，不想让师父看见自己这“没出息”的样子，可胸腔里那股滚烫的激动与狂喜却如潮水般汹涌，怎么也压制不下去，化作微微耸动的肩膀。所有的辛苦——深夜练习后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臂，反复颠勺后酸痛难当的手腕，切配时指尖密密麻麻的细伤口，偶尔在疲惫深夜里涌上的自我怀疑和迷茫……都在这个简简单单、却重若千钧的“可”字中，冰消瓦解，得到了最好的回报与洗礼。这不是结束，他知道，这仅仅是叩开了那扇通往博大精深厨艺殿堂的大门的一条微缝隙，但正是这条缝隙里透出的光芒，让他真正窥见了前方道路的广阔，并对“厨艺”二字，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敬畏与无限向往。
林风将徒弟这强忍激动的一切反应尽收眼底。他看着刘微红的眼圈、低垂的脑袋和那因情绪汹涌而微微耸动的年轻肩膀，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满意之色，最终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那是一种看到一颗饱含生命力的种子终于冲破泥土、看到一缕微弱的火苗开始稳定燃烧、看到一份沉甸甸的薪火有撩以传递下去的希望的欣慰。
传承之路，道阻且长，未来还有数不尽的磨练与考验。但这第一步，最艰难、也最需要肯定的第一步，眼前这个年轻人，总算扎扎实实地踏出去了。灶火幽幽，映照着师徒二人，一立一坐，寂静中，仿佛有新的篇章，正在悄然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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