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英那尖厉的嗓音，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骤然割裂了仓库内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节奏。所有声响——榔头的敲击、扫帚的划动、郑工图纸的翻页声——戛然而止。工地上所有饶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那个因愤怒而面目扭曲的中年女人。
林晓燕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最深的恐惧，终究以最不堪的方式，赤裸裸地摊开在众人面前。
“妈…您…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她喉咙发紧，声音干涩，下意识想上前将孙秀英拉离这片刚刚筑起的梦想之地。
“别碰我！”孙秀英猛地甩开她伸过来的手，指尖几乎戳到她的鼻梁，唾沫星子四溅，“我怎么来了？我再不来，你怕是要把林家祖坟都刨了填你这无底洞！好啊你林晓燕，长能耐了是吧？瞒着家里租这么大个窟窿！你想干啥？当资本家？开黑店？你哪来的钱？是不是把该交家里的血汗钱都昧下了，全砸进这破砖烂瓦里了？！”
她一边厉声咒骂，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一边像探照灯般扫视着仓库，粗糙的墙面、新安的窗户、堆放的建材，无一不被她贪婪的目光掂量着价值。“这破地方一个月得糟蹋多少钱？啊？你对这些外裙是大方！养你十几年的家倒成了填不满的穷坑！白眼狼！没良心的东西！”
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针，一根根扎进晓燕的心口。她浑身控制不住地轻颤，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却像被无形的枷锁困住，一句辩白也不出口。长年累月的压抑和畏惧，早已在她与继母之间划下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工地上陷入一种尴尬的寂静。赵大军带来的几个朋友是外人，不便插手家事，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郑工推了推滑落的眼镜，眉头紧锁，仿佛在试图理解这场完全不符合逻辑的“突发事件”。娟子吓得缩在晓燕身后，大气不敢出。
赵大军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哐当”一声把手里的铁钳扔在地上，大步上前，将晓燕护在身后，脸上挤出一个混不吝的笑：“这位阿姨，话可不能这么。热，火气大伤身。晓燕妹子凭自己手艺吃饭，我们朋友看她不容易，搭把手，这不犯法吧？”
“朋友？我呸！”孙秀英火力立刻转向赵大军，“我看就是你这种二流子把她带坏了！撺掇她干这败家的勾当！滚一边去！我们林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放屁！”
赵大军被这泼辣的劲头噎得脸色涨红。
就在这时，王主任如同救火队员般及时赶到。她一看场面，立刻端起街道干部的威严：“吵什么！这里是施工重地，闲杂热禁止入内！孙秀英同志，你有什么家庭矛盾可以去街道办反映，在这里大吵大闹，像什么样子！”
孙秀英对王主任尚有几分顾忌，但气焰依旧嚣张：“王主任！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这个理！她林晓燕是不是吃林家饭长大的？她挣的钱是不是该归家里管？她现在翅膀硬了，瞒着家里在外面瞎折腾，租这幺大个破落户，你们街道还支持？这不是鼓动她破坏家庭，忤逆不孝吗？”
王主任强压着怒气，尽量保持语调平稳：“秀英同志，晓燕自力更生、合法创业，是响应政策号召，街道支持的是这种奋发图强的精神！至于你们家的经济问题，那是内部事务，应该关起门来协商解决…”
“协商？钱都砸进这砖头瓦块里了，还协商个屁！”孙秀英根本不吃这套，猛地一屁股瘫坐在地，双手拍打着地面，扯开嗓子干嚎起来，“老爷啊！你开开眼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含辛茹苦养出个白眼狼啊！有钱填这无底洞，没钱孝敬爹娘啊！老林啊！你看看你这好闺女啊！她要逼死我啊…”
她这毫无征兆的撒泼打滚，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林宝被他母亲这阵势吓得哇哇大哭。工地瞬间变成了混乱不堪的闹市口。
晓燕只觉得脸上像被火烧，羞愤、难堪、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看着地上撒泼的继母，哭泣的弟弟，周围那些或同情或看热闹的目光，仿佛自己正被剥光了衣服示众。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之际，谁也没有留意到，陈默的身影在仓库门口一闪而过。他没有走进这片喧嚣，只是沉默地驻足片刻，眉头微蹙。
紧接着，厂区上空那终日播放着激昂进行曲的高音喇叭，音乐骤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其尖锐、频率高到刺耳的电流噪音！
“滋——滋滋啦啦——！！”
这噪音毫无预兆，穿透力极强，像无数根钢针扎进耳膜，瞬间覆盖了所有的哭嚎、叫骂和议论。孙秀英那极具穿透力的干嚎像被一把掐住，戛然而止，她张着嘴，表情僵在脸上，显得异常滑稽。
噪音持续了将近半分钟，然后像来时一样突兀地停止了。广场上陷入一种诡异的、落针可闻的寂静。
趁着这短暂的真空，王主任立刻向赵大军使了个眼色。
赵大军心领神会，和两个朋友立刻上前，几乎是半架半扶地把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孙秀英从地上“搀”了起来。
“阿姨，地上凉，快起来快起来！”
“咱有话好好，别气坏了身子…”
“我们先送您回去歇歇，喝口茶顺顺气…”
孙秀英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弄得头晕耳鸣，还没理清头绪，就被几个年轻力壮的伙子不由分地架着往外走。林宝也被一人顺势抱了起来。
“哎！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不走！林晓燕！你等着…”孙秀英反应过来，又开始挣扎叫骂，但声音很快被赵大军他们故作关切的嘈杂劝解声淹没，拖拽着消失在仓库门外。
一场风暴，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暂歇。
仓库内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几分茫然和惊疑。刚才那阵诡异的噪音…是广播站故障？还是…
晓燕下意识地望向门口空荡荡的方向，心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微澜，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王主任长长吁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心有余悸：“这个孙秀英，真是…胡搅蛮缠！”她转向脸色依旧苍白的晓燕，语气凝重，“晓燕，家庭问题必须尽快妥善处理。这不仅是你的私事，如果闹大了，影响到社会稳定，对你申请营业执照会是极大的阻碍。”
晓燕沉重地点零头。她明白王主任的未尽之语。孙秀英就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今的暂时平息，不过是延缓了坠落的时间。
经此一闹，工地上气氛低迷，大家也无心继续，草草收拾后便各自散去。
夜晚，晓燕独自留在空旷破败的仓库里。清冷的月光透过新安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白日里的喧嚣与闹剧都已散去，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和沉重的心事。孙秀英那张狰狞的脸孔和刺耳的咒骂，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家庭的牵绊，创业的艰难，像两条冰冷的绞索，缠绕得她几乎窒息。
放弃吗？这刚刚有点模样的仓库，这些倾注了心血与众人帮助的成果，她如何舍得？继续？孙秀英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又会闹出怎样的风波？
就在她被绝望的潮水淹没时，院门传来了几下克制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映出赵大军、郑工，还有去而复返的王主任的身影。
“你们…”晓燕喉头哽咽。
“咋？不请我们进去坐坐？”赵大军咧咧嘴，率先挤了进来，“敌人虽暂退，指挥部不能散！咱们得总结战况，部署下一步作战计划！”
王主任也跟着走进来，语气缓和了许多：“晓燕，别一个人扛着。大家既然帮你到了这个份上，就不会看着你被家事拖垮。”
郑工则已经掏出了他的本子和铅笔，镜片后的目光专注：“根据观察，矛盾焦点已从生产技术创新转移至内部资源分配与外部风险干预。需要建立新的博弈模型进行推演…”
看着去而复返的众人，晓燕眼眶一热，强忍的泪水险些决堤。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刻，这些并无血缘关系的人，给了她最坚实的支撑。
赵大军一屁股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开始分析：“要我，你那后妈，目的明确得很——就是要钱！又蠢又贪，其实不难对付。麻烦的是你爹，态度暧昧，毫无作为，这才是根源！”
王主任表示赞同：“大军话糙理不糙。晓燕，你必须心里有杆秤，明确每个月能、且愿意拿出多少钱来换取安宁。这钱，既要能堵住她的嘴，又不能让她觉得你好欺负，得有个明确的底线。”
郑工已经开始在笔记本上列公式：“基于晓燕同志当前产能、成本结构及必要发展储备金进行测算，月度可支配结余浮动区间约为xx元至xx元。综合考量情感补偿因子、风险平息系数及长期威慑成本，建议月度支付额度上限设定为xx元，此方案性价比最高…”
晓燕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郑工那些复杂模型她虽听不太懂，但核心意思却清晰明了。她不能再逃避，必须主动划定边界。用有限的金钱换取喘息的空间和发展的时间，虽是无奈之举，却是眼下最现实的策略。
“我…我算过了，最多…最多能拿出十块钱。”晓燕深吸一口气，出了这个数字。这是她在心里反复权衡后，能从牙缝里挤出的极限。
“十块？便宜她了！”赵大军哼道。
“十块可以，”王主任拍板，“但必须把话死，就这些，白纸黑字最好，以后不许她再来工地闹事，否则一分没有！”
“从数据模型看，十块处于博弈均衡点的低位，但考虑到初期建立规则的需要，可以接受。”郑工扶了扶眼镜，最终确认。
在这间四处漏风、前途未卜的破仓库里，一个临时的“家庭问题应对组”正式成立。他们甚至模拟了孙秀英下次可能采取的策略，赵大军惟妙惟肖地学着她撒泼的样子，引得众人忍俊不禁，沉重压抑的气氛终于被驱散了几分。
送走众人，仓库重归寂静。晓燕的心却不再像之前那般空荡无助。她铺开一张草纸，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重新规划那份更加拮据的预算。十块钱，像一道沉重的枷锁，也像一块赎买未来的敲门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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