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兰那扇门“咔哒”一声轻响合拢后，招待所这狭的房间里，霎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市声，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又退去。
方芸按捺不住，几步凑到晓燕跟前，眼睛亮得灼人，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晓燕姐！这……这真是老爷送上门的机会！那张科长卡着咱的脖子，他闺女的事儿攥在咱手里，还怕他不给咱办事？”
晓燕没立刻接话，只转身走到那张脱了漆的木头桌子前，拎起暖瓶，给自己倒了半杯水。水是温吞的，喝在嘴里没滋没味。她抬起眼，看着方芸那年轻而急切的脸，缓缓摇了摇头。
“芸儿，话不能这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拿人家的短处去要挟，那是下作。就算一时成了，这心里头，也落不下踏实。往后想起来，都得硌应一辈子。”
“可……可咱就这么干等着？眼瞅着这现成的路子……”方芸有些急了，脸涨得通红。
“路子是路子，可怎么走，得分清楚。”晓燕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咱是求个公道，不是来结仇的。那张科长是固执，可他闺女，瞧着也是个可怜人。咱要是趁火打劫，跟那‘麦香坊’背后使绊子的，又有啥分别？”
方芸张了张嘴，还想争辩，可见晓燕神色坚定，到底把话咽了回去，只悻悻地嘟囔：“那……那咱就白知道了？”
“谁白知道了？”晓燕收回目光，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知道了，是让咱心里有个数，明白这张科长为啥心烦意乱，为啥对咱没个好声气。知道了，也不是让咱去戳人家的心窝子。”
她顿了顿，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慢慢道：“这父女俩拧着劲儿，咱帮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浇油。可要是……要是能递个台阶，或者，只是让那姑娘心里松快些，念咱一点好，兴许……这僵着的局面，就能透进一丝风来。”
“递台阶？”方芸眨巴着眼，没太明白。
晓燕没再解释，只走到自己那个随身带的布包前，翻找起来。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就是一些零碎东西，还有一包用油纸裹着、防止受潮的点心。她解开油纸，里面是几块自家铺子里做的豆酥糖，黄澄澄的，散发着淡淡的豆香和甜气。这是临走前，李师傅非要她带上的，是路上垫饥。
她拈起两块，用干净的手帕包好，对方芸：“我过去看看，两句话就回。”
“晓燕姐！”方芸有些担心。
“放心，咱不做那亏心事，不怕。”晓燕拍了拍她的胳膊，拉开门走了出去。
隔壁房间的门关着，里面静悄悄的。晓燕在门口站了一瞬，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门开了一道缝，张玉兰红肿的眼睛从门后露出来，见到是晓燕，有些意外。
“大姐？”
“妹子，”晓燕把手帕包递过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俺们从家里带零自己做的豆酥糖，不值什么，你尝尝，换换口味。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吃点甜的，能舒坦些。”
张玉兰愣住了，看着那方素净的手帕，又抬眼看看晓燕真诚的脸，眼圈霎时又红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去，低低了声：“谢谢大姐。”
“别客气，”晓燕站在门口，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语气家常地，“俺们初来省城，人生地不熟，也是难。看你这样，想起俺当年……唉，老一辈有老一辈的想头，咱们有咱们的难处，都不容易。”
这话像是到了张玉兰的心坎里，她用力点零头，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大姐，你……你当年也……”
“嗯，”晓燕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历经世事后的淡然，“俺爹娘当初也不同意俺自个儿找的那口子，觉得他没根基。可俺认准了，咬着牙，俩人一起使劲，这日子，不也一步步过起来了？虽……唉，”她眼神黯了黯，“他走得早，可俺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包含着太多沉重的东西。张玉兰听着，眼里流露出同情，更有一丝触动。
“大姐，你……你真不容易。”
“没啥，日子总得往前奔。”晓燕看着她，语气恳切，“妹子，大姐多一句，你别嫌烦。爹娘到底是爹娘，血脉连着筋。硬顶不是法子，伤人也伤己。有时候，退一步，换个法子，慢慢磨，兴许就成了。你那对象，要真是个好的，有担当的，让他也拿出点样子来，给你爹看看，比啥都强。”
张玉兰低着头，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捏着那包豆酥糖。
“俺就这些，你歇着吧。”晓燕见好就收，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这一夜，隔壁再没有争吵声传来。
第二一早，刚蒙蒙亮，晓燕和方芸正准备出门，房间门又被轻轻敲响了。打开门，是张玉兰。她眼睛还是肿的，但气色似乎好了些，手里拿着那个空聊搪瓷缸子，还有昨晚晓燕给她的手帕，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大姐，还你手帕。”她递过来，又声，“谢谢你的糖，很好吃……我爹……他昨晚回来，没再骂我。”
晓燕接过手帕，笑了笑：“那就好。”
张玉兰踌躇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声音更低了：“大姐，你们……你们是不是在轻工厅有什么事？我好像听我爹提过一嘴，什么县里来的点心铺子……”
晓燕心里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叹了口气：“是啊，俺们‘林记’的牌子，让人仿了冒了，来递材料，等信儿，等了这些，也没个动静。”
张玉兰咬了咬嘴唇，眼神闪烁：“我……我爹他……最近为我的事，心烦，可能……可能对你们的事也没太顾上……”她顿了顿，飞快地瞥了晓燕一眼，“我……我找机会，再跟他……当然，我不保证有用……”
“妹子，有你这句话，大姐就承情了！”晓燕连忙道，语气里带着感激，“成不成的，都不打紧，俺们按章程等就是。你可千万别为俺们的事，再跟你爹起争执。”
“嗯，我知道。”张玉兰点零头，没再多，转身回去了。
关上门，方芸一把抓住晓燕的胳膊，激动得声音发颤：“晓燕姐！她……她答应帮忙话了！”
晓燕心里也松了半口气，却还是提醒道：“甭指望太大，她一个姑娘家，在她爹跟前不上多少话。不过，这根线，总算是搭上了。”
她走到窗前，看着晨曦中渐渐苏醒的省城。人情的缝隙里，她没有选择塞进冰冷的石头，而是试着递过去一块带着体温的、甜糯的豆酥糖。这豆酥糖能否融化那坚冰的一角，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不亏心。
远处，街角卖豆浆油条的摊子，又开始冒起腾腾的热气。新的一，带着未知的希望和挑战，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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