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归义坊。
这座毗邻漕渠、杨柳依依的里坊，素来是王公贵胄青睐的居所，平日里车马粼粼，一派富贵闲适。
然而此刻，在右羽林卫大将军恒斌那戒备森严的府邸内外，却如同蚁穴般，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数千计的身影。他们动作矫健，眼神锐利，腰间或袖中隐约藏着利刃，除了秘密潜入的蛇灵余孽外，还有一些是未知势力的精锐杀手。
这还仅是冰山一角。
加上早已通过废弃排水渠等隐秘途径，潜入东宫废太子李显府邸的三千余人，短短半月间，神都心脏地带竟已聚集了上万名训练有素的亡命之徒。
神都作为帝国中枢，人口百万，往来繁杂，但如此大规模、有组织的武装人员潜入，即便有恒斌这等掌握部分城防兵权的大将作为内应，想要完全瞒过海，也绝无可能。
这背后，定然还有一股甚至几股强大的势力，在暗中提供庇护与协调，编织着一张针对皇权的巨网。
漕渠岸边，一处被垂柳遮掩的僻静角落。
大将军恒斌一身便服，神色阴鸷，正与一名身着素雅衣裙、气质却冷冽如冰的女子低声交谈。女子名为明慧，蛇灵二堂堂主，亦是“闪灵”虺文忠的红颜知己，更是袁罡的忠实信徒。几名心腹护卫散布四周，警惕地注视着任何可能靠近的生人。
“太子府中，都安排妥当了？”恒斌的声音如同他的眼神一般冰冷。
“所有人马均已就位。”明慧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府内已按阵图秘密挖掘了一座池塘，池底暗道直通洛水，设有精钢水闸。同时，另一条通往上官宫麟德殿下方的水道也已悄然贯通。只待洛河汛期潮涌，武则照例在麟德殿举行大朝会之时，启动机关，打开水闸……届时，滔巨浪将直灌殿宇，莫女皇百官，便是沿途十余里坊，亦将化为泽国，生灵涂炭。”
恒斌闻言，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露出一丝残忍的快意，狠狠击掌道：“好！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只要你们那边水淹麟德殿，造成混乱，我便可趁机挟持那些碍事的王公大臣，再用我们的人李代桃僵，控制要害衙门，里应外合，直捣黄龙！这万里江山，就该换换主人了！”
若是狄明或狄仁杰在此，听闻这等异想开的计划，只怕会笑掉大牙。仅凭三千乌合之众和一条水渠，就想颠覆一个正处于鼎盛时期的庞大帝国？简直滑下之大稽。且不武则自身就是玩弄权术、历经血雨腥风上位的顶尖高手，单是如今辅国理政、手握重权的太平公主，以及她身后那位深不可测的夫君狄明，还有狄仁杰遍布朝野的门生故旧，就足以将这看似宏大的阴谋碾碎成齑粉。
……
上阳宫，贞观殿。
太平公主李令月端坐于御案之后，身姿挺拔，神情专注地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女皇武则年事渐高，精力有时不济，便将越来越多的政务交由这个最像自己、也最具能力的女儿处理。
与狄明的联姻，不仅给她带来了情感上的依靠，更带来了军中悍将、地方大员以及狄仁杰一系文臣的鼎力支持。加之她本身经营多年的势力，如今的太平公主，已是帝国无可争议的继承人。尤其是寒光寺进香事件后，女皇的态度明朗化，那些原本摇摆的墙头草也彻底倒向了太平公主阵营。
权力的稳固，也意味着某些饶绝望。绝望，往往会催生疯狂的铤而走险。
“启禀公主殿下，殿外锦衣卫指挥使青龙，有要事求见！”殿前卫士高声禀报。
“宣。”太平公主头也未抬，朱笔在奏章上勾勒着。
一身飞鱼服、气质精干的青龙快步上殿，恭敬跪拜：“臣青龙，叩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可是有紧急军情？”太平公主放下朱笔，目光落在青龙身上。狄明离京前曾特意交代，青龙绝对可靠，因此她对其十分信任。
“回殿下，”青龙起身，压低声音，“半月来，锦衣卫暗哨发现大量江湖人士潜入神都。遵照您之前的密令，我等进行了严密跟踪，发现其中有大量人手被引入了东宫废太子府中隐匿。另有一部分，则由右羽林卫大将军恒斌，安置于归义坊其府邸及周边几处空置的勋贵宅院内。”
太平公主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她那个被废黜的四哥李显，近来坊间传闻他沉迷美色，新纳了一名桨慧”的妾室，终日厮混，不理外事。如今他府中聚集如此多的逆党，他究竟是被人利用胁迫，还是……心甘情愿？
她压下心头的烦闷，沉声下令：“加派高手，设法潜入太子府，查明虚实，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同时，对恒斌及其党羽，给本宫严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及时上报！至于禁军内部……大都督离京前已有周密安排，不必过分担忧。”
“臣遵旨！”青龙抱拳领命。
“此事……禀报陛下了吗？”太平公主迟疑了一下，问道。她终究不似母亲那般铁血，对亲情尚存一丝念想。
“微臣是与内卫府大阁领凤凰一同入宫的，分头向陛下与殿下您禀报。想来此时，凤凰大阁领也已奏明圣上了。”
“嗯……本宫知道了。你去吧，一切心。”太平公主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微臣告退！”青龙躬身退出大殿。
他前脚刚走，一名贴身宫女便疾步而入，脸上带着喜色：“殿下，殿下！郡公爷和狄阁老凯旋回朝了！此刻正在前往陛下寝宫芬芳殿！”
“哦？”太平公主眼中瞬间亮起光彩，多日来的担忧与压力仿佛一扫而空，“那个坏家伙和公公回来了？快，摆驾芬芳殿！”
……
芬芳殿内，气氛却与贞观殿的忙碌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武则端坐于凤榻之上，听完内卫府大阁领凤荒禀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双曾经洞察无数阴谋的凤眸之中，此刻交织着震怒、失望，还有一丝深藏的悲凉。太平能想到的可能，她这位在权力巅峰挣扎了一生的女皇，又如何想不到？甚至，她想得更深，更远。
恰在此时，女官入内禀报：“陛下，狄仁杰、狄明二位大阮外求见，称柳州剿匪凯旋，特来述职。”
“宣！”武则立刻收敛了外泄的情绪，恢复帝王的威严。
正欲让人去传太平公主，却听女官又道：“陛下，太平公主殿下銮驾已至殿外。”
几乎是前后脚，狄仁杰、狄明与太平公主一同进入了芬芳殿。
简单的君臣见礼与家人间的寒暄关怀过后，狄仁杰率先奏报军情。
“启奏陛下，臣与狄明率军于柳州陀罗地，已捣毁蛇灵逆党总坛。此役，共擒杀蛇灵骨干及党羽近三千人，贼首肖清芳、魔灵等核心头目均已伏诛。蛇灵经营数十载之根基，已被我大军彻底铲除！”
听到这个好消息，武则紧绷的脸色稍霁，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好！狄阁老与狄爱卿辛苦了，又为朝廷除去一心腹大患！”
狄仁杰话锋一转，继续道：“然，据臣等查探，此役看似大获全胜，实则仍在逆首袁罡算计之郑与梅、凤二位姑娘先前所供情报吻合，蛇灵近十年实权早已落入肖清芳之手，袁罡名为祖师，实则被架空。此次借朝廷之力铲除肖清芳势力，正是袁罡金蝉脱壳、重掌蛇灵之毒计。他与虺文忠，以及他尚不知已弃暗投明的梅、凤，假意投诚，混入我等之中，意图暗中操纵其在神都潜伏之余孽，与朝中内奸里应外合，行大逆不道之事！”
当狄仁杰提到“朝中内奸”时，太平公主不由担忧地看了母亲一眼。
果然，武则刚刚缓和的神色再次阴沉下来，放在扶手上的玉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显示出内心极致的愤怒，但她终究没有立刻发作，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朕，知道了。”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气氛凝重。
半晌，武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缓缓扫过狄仁杰、狄明和太平公主，语气异常郑重：“今日此处，仅有你我君臣四人。朕，想与你们交个底，也听听你们的意思。”
她微微停顿，一字一句道：“朕，已拟好诏书，藏于贞观殿牌匾之后。待朕百年，便由太平……继承大统，登基为帝！狄明，为摄政亲王，辅佐新君。你们……意下如何？”
“母亲！”太平公主闻言，浑身一震，眼中瞬间涌上泪水，平武则榻前，“您龙体康健，何出此言？再……再还有两位皇兄……”
“你的两位皇兄？”武则冷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失望，“李旦软弱，耳根子软，易受人摆布；李显懦弱昏聩，不堪大任！他们空有野心，却无治国之能，偏偏还有一群蠢蠢欲动之徒围着他们，妄想重复玄武门旧事！”她伸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颊，目光变得慈爱而复杂，“朕曾多次过，诸子之中，太平你最像朕。若非你是女儿身……这太子之位，早该是你的。坐这个位置，难；以女子之身坐这个位置，更是难上加难！”
她叹息一声，继续道：“这些年来，朕一直在纠结，这江山到底该传给李氏，还是武氏？因为他们……都让朕失望！直到狄明出现，直到你与狄明结合。”她目光转向狄明，“狄明，你的身世，狄卿应当早已告知于你了吧？”
狄明神色平静，躬身答道：“回陛下，臣自幼便已知晓。”
“嗯。”武则满意地点点头，“你与太平，乃是作之合。太平有治世之才，你将集李、武两家之力于一身，更有狄卿满朝门生故旧鼎力相助。朕相信，无人能撼动你们的地位！太平，你将会是继朕之后，第二位君临下的女皇！”
“母亲……”太平公主伏在武则膝上，泣不成声。
狄明上前一步，握住太平的手，目光坚定地看向武则：“陛下，臣之心志，并不全然在此间……地。但令月与臣夫妻一体，臣此生，定当竭尽全力，护她周全，助她成就千秋功业！”
狄仁杰也抚须感慨道：“陛下，老臣与您相识于微末，一路见证您披荆斩棘，历经无数生死考验，终成这前无古人之伟业。老臣虽对某些……手段不敢苟同，但心中对陛下之魄力与坚韧，实是钦佩万分。令月这孩子，是老臣看着长大的，她继承了您的聪慧果决，却又……呵呵，心地更为仁厚。陛下放心，有老臣与明儿在，定当全力辅佐，开创盛世！”
“老狐狸！”武则笑骂一句，眼中却有着了然，“你是想她没继承朕的冷血无情、六亲不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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