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比码头那边更破败。洪水留下的泥浆干结成块，糊在低矮的土坯房墙上，像一块块难看的痂。街面狭窄，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和什么东西腐烂的酸臭味。这里的行人大多佝偻着背，眼神麻木，透着一股被生活彻底榨干后的死气。
赵干和钱勇对这里似乎也不太熟，皱着眉，心地避开地上的污秽。赵干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钱勇的手则一直没离开过腰间的短刀。
按照徐师爷给的模糊地址，他们在一处挂着几串破灯笼、歪歪扭扭的巷子深处，找到了孙老篾的家。与其是家，不如是个靠着别人家后墙搭出来的窝棚，低矮得需要弯腰才能进去。门是几块破木板拼的，缝隙里能看到里面黑黢黢的。
赵干上前，用力拍了拍门板，发出“砰砰”的闷响。
“孙老篾！孙老篾在不在？衙门的人问话！”
里面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传来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谁啊……扰人清梦……”
木板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深壑皱纹、眼窝深陷的老脸。头发灰白杂乱，像一蓬枯草。他眯着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门外三人，尤其是在赵干和钱勇的衙役打扮上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官爷……有啥事？”他声音干涩，带着防备。
赵干清了清嗓子，摆出些官威：“老家伙，问你点旧事。关于排帮，关于永鑫船厂那条密道，知道多少？”
孙老篾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落在一直沉默站在后面的陈渡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他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黑的残牙，发出嗬嗬的、像是漏风一样的笑声：“排帮？密道？官爷，老汉我耳朵背，听不清你啥……早就忘干净喽……”
典型的装糊涂。陈渡上前一步，挡开还想呵斥的赵干，从怀里摸出仅剩的几枚铜钱，塞到孙老篾干枯如鸡爪的手里。
“老丈，买碗酒喝。”陈渡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我们只问几句话，问完就走。”
孙老篾掂拎手里的铜钱，又抬眼看了看陈渡，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麻木的光。他沉默了一下，侧开身子，让出了门口：“进来吧，地方窄，别嫌埋汰。”
窝棚里又黑又潮，散发着一股老人味、霉味和竹篾的味道。空间极，只能勉强站下他们三个。角落里堆着些竹篾材料和半成品的筐篮，一张破草席就是床铺。
孙老篾摸索着坐到草席上，把铜钱心地揣进怀里，然后抬起眼，看着陈渡：“后生，你想问啥？”
“永鑫船厂地下的密道。”陈渡直接问道，“它还通着吗？入口在哪儿？”
孙老篾耷拉下眼皮，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密道啊……多少年没人提喽……当年修船厂的时候，是挖过一条，是应急排水，也方便运送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后来排帮散了，船厂也废了，那密道……怕是早就塌了吧。”
“入口。”陈渡重复，语气加重了些。
孙老篾抬起头，深深看了陈渡一眼，那眼神复杂，有追忆，有恐惧，还有一丝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后生，那地方……不吉利。沾上排帮的事，都没好下场。我劝你，别打听。”
“我们自有分寸。”钱勇在一旁冷冷开口，手按在刀柄上。
孙老篾似乎被钱勇的气势慑了一下，缩了缩脖子，犹豫了片刻，才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入口……不在船厂里面。在船厂后墙外，靠河的那边，有一片乱石滩，长满了芦苇和臭蒲草。石滩底下，靠水的地方，有块青石板，比别的都大，形状像个月牙……掀开它，就是口子。不过……多少年没开过了，里面是死是活，不知道。”
月牙青石板。陈渡记下了这个关键信息。
“密道通向哪里？”陈渡追问，“是不是直通沉船那边？”
孙老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他猛地摇头：“不通！谁不通！那密道……那密道早就断了！后面是死路！是……”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呼吸急促起来，“不能去！那后面……有东西！排帮当年就是……就是镇不住……才沉的船！”
他激动起来，干瘦的身体瑟瑟发抖。
“镇不住什么？”陈渡紧紧盯着他。
“水里的……祖宗……”孙老篾的声音变得尖利而模糊，“吃不饱……就要发脾气……就要收人……河葬……都是河葬……”
河葬！他终于出了这个词！
陈渡的心脏收缩了一下。他靠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排帮沉的船，就是为了镇住‘水里的祖宗’？那铁链锁着的是什么？”
“锁？呵呵……锁不住的……”孙老篾眼神涣散，陷入了一种癫狂的回忆状态，“那是‘缆绳’！是给它上供的‘缆绳’！用船……用人……用魂……拴着它，喂着它，它才肯安稳待在底下……现在缆绳要断了……它饿了……所以要收人……鬼娶亲……那是给它送吃的……”
他用枯瘦的手指抓住陈渡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声音凄厉：“后生！听我一句！别再查了！快跑！离开清江浦！等它彻底醒了，谁都跑不了！都要被拖下去……河葬……谁也逃不掉……”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过气，蜷缩在草席上，像个破败的风箱。
陈渡看着状若疯癫的老人，知道再问不出更多了。他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震撼。排帮沉船并非简单的镇河，更像是一种残酷的献祭和束缚，用宝船和铁链作为“缆绳”，拴住并喂养着河底某个被称为“祖宗”的恐怖存在。而如今的动荡，是因为“缆绳”即将断裂，“祖宗”饿了。
所谓的“鬼娶亲”，就是给这“祖宗”送“吃的”！
他示意赵干和钱勇离开。两人也被孙老篾的话弄得脸色发白，巴不得赶紧走。
走出那阴暗的窝棚，重新站在昏暗的巷子里，三人都沉默着。阳光被两侧歪斜的房屋切割成狭窄的光带，落在满是污秽的地面上。
“疯老头的话，能信几分？”赵干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强笑着问。
陈渡没有回答。他抬头望向永鑫船厂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舍，落在了那片废墟和其下的深渊。
信几分？至少，那条密道入口的线索，很可能是真的。而孙老篾话语里透露出的核心——河底存在一个需要被献祭喂养的恐怖之物，与他在水下的遭遇，以及清江浦所有的诡异，都能对上。
“接下来怎么办？”钱勇沉声问，眼神锐利地看向陈渡，“去找那个密道入口？”
陈渡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现在去太显眼。”
他看了一眼巷子两头，有几个黑影在不远处晃了一下，迅速消失。是徐师爷的人？还是别的势力？
“先回去。”陈渡道，“从长计议。”
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信息，也需要确保阿青的安全。更重要的是，他感觉一张更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孙老篾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黑暗真相的门。
而门后的东西，让他这个见识过厄眼祭坛和神像崩塌的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河葬……这条运河埋葬的，不仅仅是尸骨，似乎还有更多无法言的、古老而恐怖的秘密。
三人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都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陈渡摸了摸怀里，那张排帮名帖和几块冰冷的石头依旧在。
他知道，自己离那个最终的答案，越来越近了。
而代价，恐怕也将远超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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