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簇火苗，在绝对的黑暗中，微得如同萤火，却像一道霹雳，炸开了渊底凝固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死寂。光与热，这两种几乎被阿青遗忘的感觉，重新包裹上来，让她冻僵的身体和心灵都战栗起来。
石根蹲在火堆旁，心翼翼地添加着细的枯枝，让火势维持在一个不大却稳定的状态。他那张常年隐藏在污垢下的脸，在跳动的火光里显得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那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微微眯着，似乎也在适应这久违的光明。
老哑巴撑着身子坐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团火焰，胸膛剧烈起伏，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咳嗽。他看向石根，嘶哑地问：“你……会生火？”
石根抬起头，火光映在他眼底。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那根干枯的手指，指了指火，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然后指向头顶那一片无尽的黑暗。他的喉咙里再次发出那几个艰涩的音节，这一次，阿青隐约捕捉到一点模糊的轮廓，像是“……来……上面……”
他果然是从上面来的！和他们一样！
“你……也是掉下来的？”阿青忍不住追问。
石根点零头，又摇了摇头。他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但那些被封存太久的词汇像锈死的锁，难以开启。他最终放弃了，只是默默地将火拨得更旺一些，然后拿起一块之前带来的、烤得半干的鱼，递给他们。
有了火，一切都不一样了。冰冷的鱼肉烤过后，腥味淡了，多了一丝焦香，热乎乎地吃下去，连带着身体都暖和起来。火光驱散了部分寒意，也驱散了心底最深的绝望。至少，他们不必在黑暗中冻饿而死。
接下来的日子，石根的话似乎多了一点点——虽然依旧只是几个模糊的音节和更多的手势。他会在烤食物时，指着某种蘑菇发出一个类似“菇”的音，指着溪流发出一个类似“水”的音。阿青和老哑巴努力地听着，记着。
有了火，老哑巴恢复得更快了。他开始尝试用烧过的石头烫敷旧伤，疼痛似乎真的有所缓解。他甚至让阿青帮忙，用烧硬的木炭，在相对平整的岩壁上，画下他们一路行来的简易路线和遭遇，包括清水铺、“保乡团”、“鬼见愁”的大致方位。这既是一种记录，也是一种推演。
石根有时会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那些炭笔画，当看到老哑巴画出那个鸟形图案时，他空洞的眼神会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一，老哑巴指着那条钻入岩缝的地下溪流，对石根比划着，嘶哑地问：“水……出去？”
石根看着那岩缝，缓缓摇头。他走到岩缝旁，用手拍了拍坚硬的岩石，又指了指上游的方向。
“上游……有路？”老哑巴追问。
石根犹豫了一下，点零头，但又立刻摇了摇头。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茫然的神情，指向峡谷更深、更黑暗的上游方向，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而扭曲的音节：“……怕……”
上游有什么让他害怕的东西？
但这个信息已经足够让老哑巴和阿青振奋。下游无路，上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哪怕石根害怕，也总比困死在这里强。
老哑巴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虽然依旧虚弱，咳嗽也未痊愈，但日常行走已无大碍。他们开始为向上游探索做准备。
石根提供了很大帮助。他用坚韧的藤蔓和柔软的树皮纤维，编织了更结实的绳子和背袋。他找来一种油脂丰富的树木树脂，涂在削尖的木棍上，做成可以燃烧更久的简易火把。他还带着阿青辨认了几种可以储存更久的块茎植物，挖出来烤干作为干粮。
在这个过程中，阿青发现石根对这片谷底的了解远超想象。他知道哪里能找到最坚韧的藤蔓，哪种树脂燃烧效果最好，甚至能通过触摸岩壁的湿度和苔藓的种类，判断地下水的走向和岩层的稳定性。
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坠崖者。他在这里生活了太久，久到已经成为了这片绝地的一部分。
几后的一个清晨（凭借石根对某种只在特定时间鸣叫的盲眼昆虫的感知，他们判断是清晨），一切准备就绪。三人背上不多的干粮、水（用掏空的巨大坚果壳盛装）、火把和工具，告别了这个生活了将近一个月的临时营地，沿着地下溪流，向着未知的上游进发。
路，比想象中更难走。上游的谷底更加狭窄，怪石嶙峋，湿滑无比。溪流时而漫过他们需要通行的“道路”，他们不得不蹚着冰冷刺骨的水流前进。岩壁上垂挂下更多奇形怪状的藤蔓和散发着怪异气味的巨大菌类，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味也越来越浓。
石根走在最前面，他身形矮，在乱石间腾挪却异常灵活。他手中的火把稳定地燃烧着，照亮前方有限的范围。他时不时会停下来，侧耳倾听，或者用鼻子嗅闻空气，判断前方的安全。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向内凹陷的岩洞，溪流就是从那个黑黢黢的洞口里流出来的。洞口弥漫着浓郁的白色水汽，带着强烈的硫磺味，温度也明显升高了。
“温泉？”老哑巴嘶哑地。
石根在洞口前停下，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畏惧的神情。他指着洞口，对老哑巴和阿青用力摇头，喉咙里发出急促的、警告般的低吼。
洞里有危险？
老哑巴眯着眼，仔细观察着洞口。水汽很大，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进洞里。石头落水，发出“噗通”一声，回音在洞里荡开，听起来里面空间不。
“必须进去。”老哑巴看着石根，“这是唯一的路。”
石根焦躁地原地踱步，看看洞口，又看看他们，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从怀里掏出那两块燧石，塞给阿青，又指了指火把，做了一个保持火种的手势。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率先弯腰钻进了弥漫着水汽的洞口。
老哑巴和阿青紧随其后。
洞里比外面温暖许多，几乎有些闷热。水汽氤氲，能见度极低。脚下是滑腻的、铺满了某种沉积物的石头。溪流在这里变宽，成霖下河，河水是浑浊的乳白色，散发着更浓的硫磺味。
石根举着火把，走得异常缓慢和警惕。他的耳朵竖着，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
突然，前方浑浊的河水里，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搅动声！
石根猛地停下脚步，火把向前照去。
只见乳白色的水面上，猛地探出几个硕大的、布满肉瘤的丑陋头颅！那东西长着细密尖锐的牙齿和一双完全退化、只有两个白点的眼睛，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张开大口，发出“嘶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声！
是某种生活在高温硫磺水中的盲眼怪鱼！体型巨大，看着就极具攻击性！
石根发出一声低吼，迅速从背后抽出一根前端削尖、用火烤硬的长木矛，对准了那些怪鱼！
老哑巴也立刻举起他的断橹，将阿青护在身后。
那些怪鱼似乎被火光和动静激怒，扭动着布满粘液的身体，朝着岸边快速游来！
石根毫不畏惧，看准最先冲上来的一条，手臂肌肉贲张，木矛如同闪电般刺出！
“噗！”木矛精准地刺入了怪鱼张大的口腔，从脑后穿出！那怪鱼剧烈地扭动了几下，沉入水郑
但更多的怪鱼涌了上来！
老哑巴挥舞断橹，沉重的橹头砸在一条试图跃出水面的怪鱼头上，直接将它的头骨砸得凹陷下去！
阿青紧紧握着火把，看着眼前这发生在诡异洞穴中的搏杀，心脏狂跳。她看到石根如同一个娴熟的猎人，在滑腻的岩石上辗转腾挪，每一次出手都狠辣精准。老哑巴则像一堵坚实的墙，将所有试图靠近她的危险挡在外面。
战斗短暂而激烈。几分钟后，水面上漂浮着几条怪鱼的尸体，剩下的似乎意识到猎物不好惹，悻悻地退回了浑浊的河水深处。
石根微微喘息着，拔出木矛，在河水里涮了涮上面的血污。他看向老哑巴，点零头。
三人不敢停留，继续沿着河岸向洞穴深处前进。
越往里走，洞穴越开阔，温度也越高。岩壁上开始出现一些闪烁着微光的结晶矿物，借着火把的光，映出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地下河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温泉湖，湖心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硫磺味浓得呛人。
在温泉湖的另一侧，他们看到了一个向上的、狭窄的坡道，似乎通向洞穴的更高层。
希望就在坡道之上！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绕过温泉湖，走向那个坡道时，石根却猛地拉住了老哑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指着温泉湖中心那些翻滚的气泡，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老哑巴和阿青屏息细听。
除了气泡翻滚的咕嘟声，在那声音的底层，似乎……还有一种极其低沉、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活物，沉睡在这温泉湖底。
石根死死盯着湖面，用口型对老哑巴无声地出了一个他们都能看懂的字：
“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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