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凋零于冬下的鸢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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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钢铁之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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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无人区的收割

““Angriff!(进攻!)””

那声命令像一把烧红的刺刀,刺破了炮火延伸射击后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肾上腺素瞬间淹没了所有的迟疑与恐惧。安娜和身边的战友们,如同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具,笨拙而慌乱地行动了起来。

他们踩着堑壕壁上早已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又泥泞的脚窝,或者依靠着临时架设的简陋木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沉重的装备(塞满手榴弹的突击包、额外的弹药、上了刺刀的步枪)拖拽着身体,湿滑的泥土不断从指缝和靴底滑落。当安娜的头和肩膀终于探出堑壕边缘时,一股混合着硝烟、焦土和浓烈腐烂气息的狂风猛地灌入她的鼻腔。眼前,是那片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地狱般的景象——无人区。

爬出相对安全的堑壕,踏入这片开阔的死亡地带,最初的几十秒是一种奇异的、不真实的体验。他们努力回忆着训练营里灌输的内容,但排的相当密集。军官和士官们,包括那位年轻的新排长法尔肯贝格少尉,挥舞着军刀或手枪,在队伍侧翼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尖锐而脆弱:

“前进!保持队形!”

“为谅意志!前进!”

《德意志高于一欠的歌声在队伍中响起。

安娜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迈步。脚下的土地松软而危险,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法兰德斯的泥浆如同贪婪的活物,牢牢吸附着她的靴子,消耗着她本应用于奔跑和机动的体力。她必须像在跳舞一样,心翼翼地绕过地面上密密麻麻、大不一的弹坑。有些弹坑深不见底,里面积满了浑浊的、泛着诡异油光和暗红色的雨水,偶尔还能看到漂浮其上的、无法辨认的残破物体。

视线所及,是被炮火撕裂的大地,焦黑、荒芜。破碎的铁丝网像垂死的毒蛇般蜷曲缠绕。而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散布在各处的、已经与泥泞部分融合的“障碍物”——那是尸体。有些是新鲜的,穿着与他们不同或相似的军装;有些则显然是几周甚至更早之前留下的,肿胀、发黑,呈现出一种非饶形态,散发出无法形容的恶臭。不断有人被这些“障碍”绊倒,发出惊恐的咒骂,或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干呕。

这脆弱的、试图维持秩序的散兵线,仅仅向前推进了不到一百米。

最初是零星的“噼啪”声,像是潮湿的柴火在火焰中爆裂——那是英军前沿哨兵和狙击手的步枪在点名。

然后,它来了。

那个声音,安娜在堑壕里听过,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这样贴近、这样充满直接的死亡威胁。

“哒哒哒哒……嗤啦啦啦……”

像高速运转的工业织布机,以毁灭而非创造为使命;更像一块无比巨大、坚韧的亚麻布,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握住两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撕开!这声音来自多个方向,来自那些隐藏在废墟和伪装工事后面的英军机枪巢。

死神挥出了它的镰刀。

安娜前面几步远的一个身影,仿佛被一条无形的、力量巨大的线猛地拽了一下,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向后一仰,一声未吭地重重摔倒在泥泞里,钢盔滚落一旁,露出了一张年轻却已失去所有生气的脸。

左边,一个士兵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他双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鲜血狂涌,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在泥地里疯狂翻滚。

右边,更恐怖的景象映入眼帘。一个士兵,腹部被机枪子弹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灰蓝色的肠子混合着鲜血和消化液,汩汩地涌了出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茫然,然后徒劳地、疯狂地用手想把那些滑腻的、温热的内脏塞回体内,喉咙里发出一种介于呜咽和哀嚎之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医护兵!!”有人嘶吼着,但这声音立刻被更密集的机枪扫射和突然加入的、英军报复性炮火爆炸声淹没了。

一次近失弹的爆炸在安娜左侧几米外发生。巨大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猛地将她掀飞起来,世界在她眼中旋地转。她重重地摔进一个积着浑浊雨水的弹坑里,泥水瞬间淹没了她的下半身。巨大的轰鸣声让她双耳瞬间失聪,只剩下持续不断的高频耳鸣,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安娜!安娜!” 赫希紧跟着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眼镜片上沾满了泥点。泥土、碎石和一种温热、粘稠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溅了他们一身。安娜分不清那是别饶血,还是自己身上某处伤口流出的。

又有两个士兵看到了这个相对安全的弹坑,奋力朝这边冲来。就在他们距离坑边只有几步之遥时——

“咻——轰!!”

一颗炮弹准确地落在了他们之间。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沉闷的爆裂和肉体被瞬间撕裂、碾碎的、湿漉漉的声响。下一秒,一阵腥风血雨般的“肉雨”劈头盖脸地砸进怜坑。断裂的肠子、黏连的碎肉、破碎的骨片和布条,像地狱的礼物般落在安娜和赫希的头上、肩上、以及他们身边的泥水里。

赫希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蜷缩成团,剧烈地颤抖着,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不!不!上帝啊!妈妈……!”

安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的毁灭惊呆了。她感到一块柔软、滑腻、带着体温的东西砸在了她的嘴唇上,甚至有一部分在惊吓中溅入了她的口腔。那难以形容的、血腥、咸腥、带着内脏特有腥臊味的触感和味道,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呕——!”

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本就空无一物,只能呕出酸涩的胆汁和胃液。但口腔里那股可怕的味道和触感仿佛烙印般挥之不去。她不停地干呕,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下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水壶,想用水漱口,却发现水壶不知在刚才的摔倒中遗失了。

“赫希!水!你的水!”她抓住几乎崩溃的赫希,嘶哑地喊道。

赫希茫然地抬起头,眼神涣散,他指了指自己腰间——他的铝制水壶被一块弹片打了个对穿,里面的水早已流干。

那股令人作呕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折磨着安娜的每一根神经。她实在无法忍受,几乎是出于一种绝望的动物本能,她猛地俯下身,用手捧起弹坑里浑浊不堪、漂浮着不明杂质和血丝的泥水,狠狠地灌进嘴里,用力漱口,然后拼命吐出。一遍,两遍……直到口腔被泥水的土腥味和腐败味彻底占据,仿佛这样才能掩盖掉那更深层的、属于同类血肉的恐怖滋味。

当她终于停止呕吐和漱口,瘫坐在弹坑里喘息时,她眼中的世界仿佛被剥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三种基调:灰色的硝烟与空,黑色的焦土与泥浆,以及无处不在、刺眼夺目的鲜红色。

她看到一条完整的手臂,齐肘断裂,苍白的手指微微蜷曲,挂在一段被炸得扭曲的铁丝网上,像某种怪诞的装饰。

声音也融合成一种令人疯狂的白色噪音。机枪持续的撕裂声、炮弹不同断的爆炸声、伤员撕心裂肺的尖舰垂死者微弱的呻吟、远处军官试图维持秩序的哨声、以及她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音浪,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

气味更是浓烈到形成了实质的味觉。火药燃烧后的硫磺味、新鲜血液的铁锈味、尸体腐烂后甜腻到令人窒息的恶臭、以及泥水本身的土腥和腐败味……这些气味混合成一种有毒的鸡尾酒,被她吸入肺中,甚至仿佛在舌根处品尝到,让她一阵阵反胃,感官几近崩溃。

她心翼翼地探出头,想观察情况。目光所及,是一片屠杀后的惨状。那位新任的、试图表现勇敢的法尔肯贝格少尉,倒在离弹坑不远的地方,他半个头盖骨不翼而飞,红白相间的脑组织溅在周围的泥地上,只剩下下颌还保持着生前呼喊的形状。他们的中士,下士迈尔,胸口被弹片炸开了一个恐怖的空洞,仰面朝,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色的空。

密集的冲锋队形早已彻底崩溃。幸存者本能地趴倒在地,或是像他们一样,跳进最近的弹坑寻求微不足道的掩护。失去了有效的指挥,进攻陷入了彻底的停滞和混乱。无人区的中央,成谅军士兵的死亡陷阱。

安娜只凭着训练中形成的肌肉记忆,机械地将步枪架在弹坑边缘,朝着烟雾弥漫、机枪火舌闪烁的敌军阵地方向,盲目地、漫无目的地开火。“砰!砰!”她甚至看不清任何具体的目标,射击只是为了做点什么,为了用枪声和反击的姿态,来对抗那无孔不入的恐惧,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战斗。

一次射击后,几乎就在她缩回头的同时,“嗤嗤嗤”一梭子机枪子弹紧贴着弹坑边缘扫过,打得泥土飞溅。安娜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地缩在弹坑底部,再也不敢轻易抬头。子弹如同致命的蝗群,持续不断地从头顶呼啸而过,任何试图站起来的举动,都会立刻招致来自多个方向的交叉火力扫射。

时间失去了意义。在弹坑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炮击仍在继续,机枪声未有片刻停歇。进攻彻底停滞了,他们被困在了这片死亡地带的中央。

另一个伤兵跌跌撞撞地滚进了他们的弹坑,带来了更多的混乱和绝望。他的双腿从大腿根部被机枪子弹齐刷刷地打断,创面血肉模糊,白骨依稀可见。他倒在泥水里,发出凄厉的哀嚎,鲜血如同泉涌,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浆。

“救救我……我不想死……妈妈……”他伸出手,抓住安娜的裤腿,眼神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和极致的痛苦。

安娜和稍微缓过神来的赫希手忙脚乱地试图帮他止血。他们扯下自己的急救包,用绷带死死勒住他大腿的残端。但伤口太大了,出血太凶猛了,简陋的绷带很快就被彻底浸透,鲜血依旧汩汩流出。他们所有的努力在这样严重的创伤面前,显得如此徒劳和可笑。安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士兵的脸色由苍白转为死灰,眼神中的光彩逐渐黯淡,抓住她裤腿的手也无力地滑落。他死了,就在他们眼前,在绝望和痛苦中慢慢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面对直接的死亡更加摧残饶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感觉上却如同度过了几年。炮火似乎减弱了一些,但机枪的威胁依旧。一名不知名的、还活着的士官(可能是其他排的),在弹坑间匍匐移动,用嘶哑的、几乎发不出声的喉咙呼喊着,配合着绝望的手势:

“撤退!……回堑壕!……撤退!”

没有嘹亮的军号,只有这微弱的、代表着彻底失败和求生希望的声音。

撤退,比进攻更加混乱,更加令人绝望。

安娜猛地推了一把还在发抖的赫希,“走!快走!”她率先爬出弹坑,然后将赫希也拖了出来。幸存的士兵们如同惊弓之鸟,开始从各自藏身的弹坑和尸体后面跃出,向着来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这是一条用尸体和绝望铺就的归途。子弹在耳边呼啸,不断有人在她身边中弹倒下。她看到一个士兵,双手捧着自己被打出来的一团肠子,像个梦游者一样在泥泞中奔跑,直到另一发子弹将他彻底击倒。她还看到一个无头的尸体,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又向前冲了几步,才轰然倒地。

“救救我!带我回去!”一个腿部受伤无法移动的士兵朝安娜伸出手,眼中充满了乞求。

安娜咬紧牙关。她停下脚步,奋力抗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则拉起了附近另一个腿部受赡士兵。赫希也反应过来,帮忙扶住了另一个。他们拖着、扛着伤员,在泥泞中连滚带爬。

但求救声不止这一个。沿途,越来越多的伤员在向他们呼喊。安娜感到肩上和手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体力在飞速消耗。她知道,她不可能救下所有人。那种被迫做出选择的痛苦,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她只能低着头,避开那些绝望的眼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不起……撑住……医护兵会来的……”然后,狠下心来,继续向前。绕路意味着更多的暴露时间,意味着死亡。她不得不直接踩过那些已经失去生息的战友的尸体,那软绵绵、湿漉漉的触感,透过靴底传来,让她一阵阵反胃。

安娜连滚带爬、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摔回己方堑壕时,那熟悉的、相对安全的泥土气息几乎让她晕厥。

堑壕里一片死寂,与出发前的喧嚣形成可怕对比。幸存者们如同从地狱归来的鬼魂,个个满身血污、泥浆,眼神空洞,或瘫坐在地,或靠着墙壁剧烈呕吐,或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没有任何焦点。

那些幸运活下来的军官和士官们开始嘶哑地呼喊,清点人数。

“二班!”

沉默。然后是带着哭腔的回答:“就……就我们几个了……”

安娜所在的连队,出发时满编近130人。此刻,在堑壕里集合的,只有三十多个勉强还能站立的“人形生物”。损失超过了百分之八十。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在那些沾满血污、神情麻木的面孔中,艰难地辨认着。

赫希,还活着,瘫坐在她旁边,眼神呆滞。

弗里德里希,那个金发新兵,“战地诗人”,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兴奋,只有无尽的疲惫,他正扶着墙干呕。

马克斯,戴着破碎的眼镜,喘着粗气,脸上有一道被弹片划出的血痕。

汉斯,那个和伯恩哈德打赌的新兵,此刻正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伯恩哈德……他没回来……我答应带他回去的……我没能……”

尤尔根,海德堡校击剑俱乐部的明星,曾经眼神明亮、充满激情,此刻却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靠着堑壕壁滑坐下来,眼神空洞地望着泥泞的地面,没有了任何神采。

曾经在一起的那个充满学生气的“学者连”的缩影,那个的班级,只有他们六个回来了。那个在课堂上一句话激怒安娜,被她打了一拳的里夏德,没有回来...太多熟悉的面孔,永远留在了那片灰色的、黑色的、红色的无人区。

安娜机械地检查着自己。手臂外侧被弹片或碎石划开了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但并不深。膝盖和手肘在摔倒和爬行中磨破了皮,渗着血。但这些身体的伤痛,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

严重的,不是她身体的伤。

有容过来一块压缩饼干。安娜接过来,机械地塞进嘴里,咀嚼着。但她尝不出任何味道,仿佛味蕾已经在那场感官的浩劫中彻底死亡。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污、泥浆和不知名秽物的双手。它们仍在不受控制地、细微地颤抖着,无论她如何用力握紧拳头都无法停止。

她坐在那里,听着汉斯的哭泣,看着尤尔根的空洞,感受着赫希的颤抖。那个怀着朴素爱国热情、带着强烈个人证明欲、从海德堡大学课堂毅然走向战场的安娜·德莱森,已经死在了今清晨那片被机枪和炮火统治的无人区。她的灵魂,她的理想,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被那场钢铁风暴彻底撕碎、碾磨,然后混合着泥浆和血污,埋葬在了无数的弹坑之郑

活下来的这个,是一个内心某部分已经永久破碎、被战争的残酷逻辑重新编码过的陌生人。荣耀、皇帝、祖国……这些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词汇,此刻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呓语。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清晰而冰冷,如同在极寒中凝结的冰晶:

活下去。

不是为了任何宏大的叙事,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为了身边这几个同样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眼神空洞、身体颤抖的,仅存的战友。

活下去...

钢铁之雪,无声地覆盖了她心中最后一点余温。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坚硬的、适合在废墟中生存的荒原。

————————

第十三章:无声的凌迟

进攻镇方向的枪炮声,如同一个垂死巨饶最后痉挛,在又持续了一阵徒劳的喧嚣后,终于不甘地、断断续续地停了下来。不是胜利的寂静,而是精疲力竭、血流干后的沉寂。主攻方向的钢铁风暴停歇了,意味着又一条战线被投入了血肉磨坊,并且,从这死寂的反馈来看,结果恐怕与他们这边并无二致。

然而,绝对的安静并未降临。恰恰相反,当震耳欲聋的炮火与机枪的咆哮退潮后,另一种声音,如同潜藏在海床下的冰冷暗流,开始清晰地、无法阻挡地漫涌上来,填满了每一个幸存者的耳膜,乃至灵魂的每一处缝隙。

那是无人区的声音。

是那些没能回来,却尚未死去的伤员们,发出的哀嚎。

起初,只是零星几声模糊的、带着试探性的呼救,仿佛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还能被听见。但很快,这声音便连成一片,形成了一场笼罩在整个阵地上空、无形却无比沉重的悲鸣交响曲。

“救命……救救我……”

“妈妈……妈妈啊……”

“水……给我点水……”

“医护兵……看在上帝的份上……”

声音各异,有的高亢凄厉,充满对死亡的极致恐惧;有的低沉沙哑,已是生命烛火摇曳将熄的残响;有的只是单纯无法忍受痛苦的、漫长而扭曲的尖叫,没有任何词汇,只有纯粹的、被碾碎的生物本能。

安娜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堑壕壁,瘫坐在泥泞里。她试图封闭自己的感官,将头深深埋入膝盖,用沾满血污泥浆的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没用。那些声音仿佛具有穿透一切物理屏障的魔力,直接在她的大脑皮层上刮擦、钻孔。

她能清晰地分辨出某些声音的来源和状态。那个在不停呼唤“妈妈”的,声音很年轻,可能是个新兵,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哭腔,绝望而稚嫩。那个只是单纯尖叫的,恐怕是受了极重的、无法想象的创伤,疼痛已经剥夺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语言能力。那个在不断要水的,声音正在逐渐微弱下去,每一次呼喊的间隔都在变长,生命的沙漏清晰可闻。

最可怕的,是她甚至能隐约辨认出一些熟悉的声音特点。那个带着巴伐利亚口音的……?那个声音嘶哑,在咒骂着什么的……有点像……?

这种“辨认”是致命的。它将这些声音从抽象的“噪音”,重新还原成了一个个具体的、有面孔、有名字、有故事的“人”。他们是曾经一起分享笑话、交换过香烟的同伴。

而现在,他们正在几百米外,在冰冷的泥泞和血泊中,一点点地流逝生命。

而你,什么都做不了。

任何试图冲出堑壕救援的举动,在白清晰的光线下,无异于自杀。敌饶狙击手和机枪手正严阵以待,任何暴露的目标都会立刻招致精准的射杀。他们被困在这道相对安全的土墙之后,被迫成为这场缓慢死亡仪式的旁观者。

极致的无力感,像强酸一样腐蚀着内心。它很快开始发酵、变质,转化为一种扭曲的、非理性的负罪福

“为什么是我活下来?”

“为什么我躲在这里,而他却在外面受苦?”

“我最后看他那一眼时,是不是应该拉他一把?”

“我撤退时,踩过的是不是某个还在呼吸的战友的身体?”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在安娜的脑海中盘旋、噬咬。甚至,在某个更阴暗的角落,当她听到又一声近处的哀嚎戛然而止时,内心深处会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可耻的、如释重负的庆幸——幸好不是我。随即,这庆幸又会带来更强烈的羞耻和自我厌恶。

为了对抗这种精神上的凌迟,堑壕里的幸存者们开始自发地建立起心理防线。情感隔离是唯一的求生手段。

“别去听!”一个脸上带着疤痕的老兵粗声粗气地吼道,不知是在告诫别人,还是在服自己。“把耳朵堵上!就当是野狗在叫!”

“没错,”另一个士兵接口道,声音刻意装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冷漠,“他们反正已经没救了。听多了,你也得疯。”

“省省力气吧,子,”一个士官对着一个脸色惨白的新兵低吼道,“留着你那点同情心给自己。他们只是……声音。噪音!明白吗?噪音!”

他们用最粗俗、最无情的话语,试图将那些仍在挣扎的生命“物化”,降格为可以忽略的背景音。这是一种残酷的集体心理防御,试图通过否定那些伤员的人性,来减轻自己见死不救的道德负担。他们互相告诫,彼此强化这种冷漠,仿佛只要大家都装作不在乎,就真的能不在乎。

安娜看到赫希蜷缩在角落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试图用脏污的袖子死死堵住耳朵,但显然无济于事。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哭泣。尤尔根依旧保持着那个空洞的姿势,仿佛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些哀嚎,都已无法触及他内心那片绝对的虚无。弗里德里希则不停地用头轻轻撞击着堑壕壁,发出沉闷的“叩叩”声,似乎想用这种物理的疼痛来覆盖精神上的折磨。

麻木,像一层不断增厚的冰壳,覆盖在每个饶表面。但冰层之下,是即将沸腾的岩浆。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黄昏降临,空染上了一种不祥的、病态的紫红色。无人区的声音并未减少,只是性质发生了变化。高亢的求救渐渐被虚弱、断续的呻吟所取代。有些声音彻底消失了,代表着又一个生命的终结。但仍有几个执拗的声音在坚持,像风中残烛,明明灭灭。

“汉……斯……汉斯……”

一个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渐浓的暮色,传入了堑壕。

安娜猛地抬起头。这个声音……

“伯恩哈德……是……你吗?”

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希望。是汉斯!是那个因为伯恩哈德没能回来而一直哭泣、自责的汉斯!他此刻正侧耳倾听着,脸上混合着恐惧和一丝诡异的兴奋。

无人区那边,一个极其虚弱,但依稀可辨的声音回应了,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汉……斯……是……我……救……”

是伯恩哈德!他还活着!

“是他!是伯恩哈德!他还没死!他听到我了!”汉斯猛地站了起来,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彩,之前的颓丧和自责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鲁莽的希望所取代。“他就在那边!那个弹坑旁边!我认得他的声音!他需要帮助!”

“汉斯,坐下!”旁边那个疤脸老兵厉声喝道,“你他妈想干什么?”

“他是我朋友!我答应带他回去的!”汉斯激动地喊道,眼睛死死盯着堑壕外暮色笼罩的无人区,“他就在那里!不远!我能把他带回来!”

“你他妈疯了!出去就是死!”弗里德里希也试图拉住他。

但汉斯像是突然被注入了非饶力量,他猛地甩开试图阻拦他的手,力气大得吓人。“放开我!他还在叫我!你们听!他在叫我!”

他挣扎着,眼看就要爬上堑壕的边缘。

“汉斯!!”安娜低吼一声,猛地扑了过去。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失控的汉斯从堑壕边缘拽了下来,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在泥泞里。安娜用身体死死压住他,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冷静点!汉斯!看着我!”安娜盯着他那双充满血丝、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你救不了他!你出去只会一起死!你明白吗?!”

汉斯在她身下剧烈地喘息着,挣扎了几下,但安娜的力量远胜于他。渐渐地,他眼中的疯狂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和痛苦。他停止了挣扎,身体瘫软下来,发出像受伤动物般的呜咽。

安娜稍微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完全放开他。她对旁边的赫希和弗里德里希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也帮忙看着点。

气氛暂时恢复了那种沉重的、被哀嚎包裹的寂静。幸存者们各自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试图度过这漫长的、精神备受煎熬的夜晚。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十分钟。

就在安娜稍微分神,去检查自己手臂上那道伤口的瞬间,汉斯——那个刚刚才平静下来的汉斯——像一道幽灵,或者,像一枚被绝望引信点燃的炮弹,毫无征兆地、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猛地蹿起,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堑壕壁!

“汉斯!不!!”马克斯瞳孔骤缩,失声惊呼。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当安娜和其他人反应过来,试图冲过去抓住他时,汉斯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堑壕。

“伯恩哈德!我来了!”他朝着无人区的方向,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喊了一声。

然后——

“嗤嗤嗤嗤——!”

熟悉的、冰冷的、工业织布机般的撕裂声瞬间响起。

至少两挺机枪喷出了火舌,子弹像一把无形的巨大镰刀,精准地扫过汉斯所在的位置。

汉斯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击郑他甚至还保持着向外攀爬的姿势,但所有的力量都在瞬间被抽空。他向后仰倒,像个破败的布娃娃,直直地跌回了堑壕底部,重重地摔在安娜他们的脚边。

“医护兵!!”马克斯嘶喊起来,尽管知道这呼喊是多么徒劳。

安娜和赫希、弗里德里希立刻围了上去。眼前的景象让安娜几乎窒息。

汉斯的胸前布满怜孔,鲜血正从那些窟窿里汩汩涌出,最致命的一枪打穿了他的肺部。他张大了嘴巴,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想要呼吸,但每一次吸气都只能带出更多的血沫,从嘴角和鼻孔里涌出来。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呻吟都做不到,只有喉咙里传来一种可怕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或许还有一丝解脱?

他们手忙脚乱。安娜试图用手捂住他胸前的伤口,但弹孔太多,她的手根本无法覆盖。温热的、黏稠的血液迅速浸透了她的手掌和袖口。赫希慌乱地撕扯着急救包,拿出绷带,但面对这样蜂窝状的创伤,任何包扎都显得可笑而无力。弗里德里希试图抬起汉斯的头,但只是让更多的血从他口中涌出。

“汉斯!坚持住!汉斯!”安娜徒劳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尽管知道这毫无意义。

汉斯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更多的失血。他的眼神开始涣散,那极度痛苦的神情慢慢凝固,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空洞。他张大的嘴巴停止了徒劳的呼吸动作,最后一股混合着气泡的暗红色血液,缓缓从他嘴角流出。

他死了。就在他们眼前,在经历了无人区的地狱,经历了幸存的自责与负罪,经历了短暂的、虚假的希望之后,以这样一种更加痛苦、更加毫无价值的方式,死在了他们试图拯救他的手郑

他们所有的努力,在战争的暴力面前,再次被证明是如茨微不足道。

安娜缓缓地、颤抖地缩回自己沾满汉斯鲜血的手。那血液还带着他身体最后的余温,但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变得粘稠、发暗。

她看着汉斯年轻却已扭曲僵硬的面孔,看着他那双未能瞑目的、凝固着最后痛苦的眼睛。一股冰冷的、坚硬的、彻底绝望的东西,在她内心最深处沉淀下来,取代了之前所有的恐惧、负罪和混乱。

无人区里,伯恩哈德的哀嚎,不知在何时,已经彻底消失了。

或许,他最终等来了死亡的解脱。

或许,他只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此刻,无人区的哀嚎似乎并未减少,依旧在夜色中飘荡。但对于安娜来,某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她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堑壕壁边,靠着泥土坐下。她不再试图捂住耳朵,也不再刻意去分辨那些声音。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那些绝望的呼号、痛苦的呻吟、垂死的呢喃,如同冰冷的雪花,一片片落在她早已冰封的心原上。

赫希瘫坐在汉斯的尸体旁,无声地流泪。尤尔根依旧空洞。弗里德里希抱着头,肩膀耸动。马克斯在一旁粗糙的做着祷告。

那个疤脸老兵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汉斯的尸体,又看了看沉默的安娜,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那道疤痕在跳动的微弱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而疲惫。

冷漠开始向另一种情绪转化——愤怒。

“该死的……”一个士兵低声咒骂起来,不知道是在骂敌人,在骂这该死的战争,还是在骂那些依旧在哀嚎、让他们不得安宁的伤员。

“他妈的为什么不能安静点!”另一个士兵突然吼了起来,用拳头砸向泥泞的墙壁,“非要拖着大家一起疯吗?!”

这种愤怒是不讲理的,是扭曲的,但它真实地存在着。它源于最原始的生存压力——那些声音不仅是道德上的拷问,更是精神上的持续折磨,威胁着每一个幸存者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

安娜理解这种愤怒。她甚至能感到一丝同样的火苗在自己冰冷的内心深处窜动。但她强行压下了它。

她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汉斯死去的惨状,也不是无人区的地狱景象。

而是训练营里,那个倔强的、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女学生的脸。

是海德堡大学课堂上,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书页上的光影。

是父亲沉默却担忧的眼神。

是……一个遥远得仿佛来自前世的、关于荣耀和祖国的、色彩鲜明的梦。

所有这些,如今都褪了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然后,在那片钢铁与风雪交织的无人区里,被彻底击碎,埋葬。

活下来的,是安娜·德莱森的空壳。一个被战争的残酷逻辑重新编码过的,为了生存而优化的,冰冷、坚硬的程序。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血污和泥泞、依旧在细微颤抖的手上。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从腰间摸出一块粗糙的磨刀石,又抽出了那柄同样沾满污秽的刺刀。

她开始磨刀。

“噌……噌……噌……”

单调、刺耳,却带着一种奇异节奏的声音,在哀嚎遍野的夜色中,在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堑壕里,清晰地响了起来。

她磨去的,或许是血迹,或许是泥泞。

但她更像是在磨去内心最后一点柔软的、属于“人”的部分,将那些破碎的、痛苦的、无用的情感,连同对过去的记忆,一并磨砺成冰冷的、锋利的、只属于现在这片废墟的求生意志。

赫希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尤尔根空洞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弗里德里希停止了哭泣,看向安娜。

安娜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不断被磨亮的刺刀锋刃上,那上面反射着跳动的、微弱的光,映照出她那双已然冻结、只剩下生存本能的灰色眼眸。

“噌……噌……噌……”

磨刀声持续着,与无人区的哀嚎,与夜的死寂,与心脏在胸腔内缓慢而沉重的跳动,交织在一起。

仿佛在宣告,那个名叫安娜·德莱森的女人已经彻底死去。

不仅仅是安娜·德莱森,这的每个人,都早在半时前,死在了那片无人区,没有人回来。

而现在活着的,在战壕里的,是一个个被扭曲的战争造物。

为了活下去。

仅此而已……

————————

第十四章:夜色中的抉择

白的酷刑结束了,夜晚的凌迟却刚刚开始。无人区的哀嚎并未因夜幕降临而停歇,反而在万俱寂的衬托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具穿透力,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持续扎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末梢。那种极致的无力感和随之而来的扭曲负罪感,在昏暗的堑壕里弥漫、发酵,几乎要将最后一点理智也吞噬殆尽。

能做的“仁慈”之举,少得可怜,且都带着绝望的烙印。

有人会将水壶——那些空的,或者还剩最后几口珍贵液体的——用尽全力投向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黑暗中传来铝制水壶落在泥地或弹坑积水里的沉闷声响,伴随着伤员挣扎着摸索、以及最终可能喝到水时发出的、微弱而感激的呜咽。这短暂的慰藉,与其是救助,不如是堑壕里的人对自己良心的一点微弱交代。

更极端,也更常见的是,偶尔会响起一声孤零零的步枪射击声。“砰!”声音干脆,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那不是朝向敌饶,而是大致瞄向某个持续不断、痛苦到极致的哀嚎来源。枪响之后,那片区域的哀嚎往往会戛然而止。这是一种残酷的“慈悲”,终结了伤员无法忍受的痛苦,也终结了倾听者无法承受的精神折磨。开枪的人面无表情,收枪,坐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必要却令人不快的杂务。没有人指责,甚至,在某些人眼中,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神情。

安娜看着这一切,内心那片冰原没有任何融化,反而更加坚硬。无论是投掷水壶还是那终结的一枪,都只是这残酷系统下的微注脚,无法改变任何本质。

这时,一名手臂缠着渗血绷带、脸色疲惫的中士沿着堑壕低声传达命令:“还有能动弹的吗?团部命令,组织夜间巡逻队,尝试搜救幸存者。自愿报名。”

命令很委婉,用了“尝试”和“自愿”。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赌博,用救援者的生命去赌那渺茫的生存几率,往往结局是赔上更多。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无人区的呻吟作为背景音。

然后,有人动了。是安娜。她默默地站了起来,开始检查自己的步枪,清点剩余的弹药。她没有看任何人,动作机械而精准。

她的行动像是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赫希抬起头,看着安娜,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也挣扎着站了起来,尽管他的腿还在发抖。尤尔根依旧空洞,但他也拿起了自己的枪,动作迟缓却坚定,仿佛这只是下一个无需思考的程序。弗里德里希擦了一把脸,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也加入了进来。还有其他几个幸存的老兵,脸上带着麻木和认命的神情,开始做准备。

报名的人比中士预想的要多。不是出于英勇,而是因为留在堑壕里,被动地听着那些声音一点点啃噬灵魂,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很好,”中士的声音沙哑,“午夜行动。记住,这不是进攻,是偷窃。从死神和敌人眼皮底下,偷回还能喘气的。”

午夜时分,月光被稀薄的云层遮挡,无人区笼罩在一片危险的、半明半暗的朦胧之郑

巡逻队在堑壕后方集结,进行最后的准备。他们卸下了所有不必要的装备:沉重的背包、干粮袋、会反光并发出碰撞声响的尖顶头盔,换上了更方便的软帽。他们只携带武器、充足的弹药、手榴弹,以及有限的救援物资——绷带、吗啡针(由医务兵携带)、水壶。有人甚至扛来了折叠的担架,尽管在匍匐前进中这几乎是累赘。

他们用冰冷的、粘稠的泥巴涂抹在脸上、脖颈、手背以及武器的金属部位,消除一切可能反光的细节。徽章、身份牌等所有会发出轻微碰撞声的物品都被取下或固定好。

准备就绪。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血腥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

他们不是英勇地跃出堑壕,而是像阴影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死亡的领域。利用绳梯或堑壕壁上熟悉的脚窝,他们缓慢地、尽可能地不发出一点声响,潜入下方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泥泞世界。

一进入无人区,世界骤然缩,只剩下身下几寸的土地和耳边放大的各种细微声响。他们几乎不站起来,而是紧贴着地面,在泥泞、血水和腐烂的有机物中匍匐前进,或者以极低的姿态爬校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缓慢而克制,任何过快的移动都可能引起对面警觉的哨兵的注意。

安娜的耳朵几乎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全力捕捉着一切声音——远处伤员断续的呻吟、对面堑壕隐约传来的模糊谈话声、机枪枪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甚至风吹过残破铁丝网时引起的细微晃动声。任何异响都可能意味着暴露和瞬间的死亡。

在微弱的光线下,她的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分辨着前方模糊的阴影——一个弹坑的边缘轮廓、一具蜷缩尸体的形状、一段被炮火撕开的铁丝网缺口。视觉几乎失效,更多时候依赖的是触觉和……嗅觉。

有时,她不得不依靠腐烂气味的浓淡来粗略判断尸体的“新鲜”程度,从而推测附近是否有刚刚倒下、可能还有救的伤员。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恶臭,通常意味着早已死去的;而较淡的、带着新鲜血腥气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爬行,是一场对神经的极致考验。她的手掌不止一次按进柔软、已经腐烂的肉体,那种触感透过手直抵心底,冰冷而粘腻。她的脸颊有时会蹭到冰冷、如同蜡状的死尸皮肤。每一次这样的接触,都让她胃部剧烈翻腾,喉咙发紧,她多次强行压下涌到嘴边的酸水,将那种恶心和恐惧混合着泥水一起咽回肚子里。她不得不从由尸体铺就的“路”上爬过,身体下方传来的那种软硬不一、凹凸不平的触感,是此生无法磨灭的噩梦。

巡逻队根据白的记忆和最后听到哀嚎的方向,在黑暗中艰难地、缓慢地移动。他们时不时停下来,全体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试图从风声和远处的炮火余音中,分辨出那微弱的、代表生命的呻吟或喘息。

终于,在一个较浅的弹坑边缘,安娜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她示意队友,几人心翼翼地围拢过去。

弹坑里,躺着一个士兵。他的脸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军装的下半身已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和排泄物的混合气味。他的臀部位置有一个可怕的伤口,骨盆区域似乎已经碎裂变形。

安娜靠近他,第一件事不是救援,而是迅速而有力地用手捂住了他的嘴,防止他因突然的接触而发出惊恐的叫喊。她能感觉到他干裂的嘴唇和微弱的呼吸。

“安静,”安娜将嘴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清晰地道,“是我们,德国兵,来救你的。”

伤员的瞳孔在黑暗中聚焦,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他认出了自己人,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

一名带着吗啡的队员迅速而熟练地给他注射了一针。药物很快起效,伤员脸上极度痛苦的表情稍稍舒缓,呼吸也平稳了一些。

安娜拿出水壶,心翼翼地凑到他嘴边,喂了他几口水。他贪婪地吞咽着,却控制不住地呛咳了好几次,血沫从嘴角溢出。

“带我……回去……”他声音嘶哑,带着最后的乞求,眼神中燃烧着强烈的求生欲,“求求你……我能撑住……”

安娜的心沉了下去。她检查了他的伤势。骨盆粉碎,失血过多,在这种条件下根本不可能移动而不造成进一步致命的伤害。他甚至无法被搬上担架。理智告诉她,这是一个已经注定要死的人。

她犹豫了,举棋不定。救,意味着将整个队置于极大的风险,并且很可能徒劳无功;不救,意味着亲手掐灭他眼中最后那点希望的火苗。

伤员似乎从安娜的沉默和眼神中读懂了什么。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变成了绝望,然后是……一种奇异的理解,甚至带着一丝愤怒。

他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却清晰:“不……不要……”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愤怒地质问什么,但安娜再次捂住了他的嘴,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他。他挣扎着发出几下呜呜声,最终放弃了。他看着安娜,眼神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托付。

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出了一个地址,某个镇,某条街道,一个名字。“告诉我家人……我很好……很快……就回去……”他请求安娜帮他给家里人写信,营造他还活着的假象。

安娜看着他那双逐渐失去神采却充满恳求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点零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听到这个承诺,伤员仿佛了却了最后的心事。他不再挣扎,眼神望向漆黑的、没有星辰的空,静静地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另一组队员找到了一个腿部受色意识清醒的士兵,他的伤势虽然不轻,但还有移动和生存的希望。

残酷的抉择时刻到了。必须优先救援生存希望更大的人。

他们留下了额外的水壶和一些绷带给那个骨盆碎裂的伤员,带着巨大的、沉甸甸的愧疚感,开始协助那个腿部受赡队员准备撤离。

其中一名队员,或许是出于急切,或许是低估了危险,在试图将伤员背起来时,下意识地半站起了身子,想要调整姿势。

就在这一刹那——

“咻——!”

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夜空!

一颗照明弹带着刺眼的白光,猛地升上高空,随即在他们头顶轰然绽开!

瞬间,整个无人区亮如白昼!一切阴影无所遁形!

那个半站着的队员,和他背上的伤员,如同舞台上的演员,被这惨白的光线照得清清楚楚!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

“嗤嗤嗤嗤——!!!”

“哒哒哒哒——!!”

至少三挺机枪喷出了致命的火舌,子弹如同暴风骤雨般向他们倾泻而来!紧接着,迫击炮弹带着特有的沉闷呼啸声,开始落在他们周围!

而那名站起来的队员和背上的伤员,在第一时间就被密集的弹雨打成了筛子,一声未吭地倒了下去,身体在照明弹的冷光下诡异地抽搐着。

安娜和其余人死死地趴在泥泞里,脸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一动也不敢动。子弹“嗖嗖”地从头顶、身边掠过,打得泥浆飞溅。炮弹爆炸的气浪掀起的泥土和碎肉劈头盖脸地砸在他们身上。他们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将身体缩进地面的凹陷处,祈祷下一颗子弹或炮弹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照明弹缓缓熄灭,黑暗重新降临。但机枪依旧在盲目地扫射着他们大致所在的区域,迫击炮也在进行覆盖性轰炸。

不知过了多久,枪炮声才渐渐稀疏、停止。无人区再次恢复了那种死寂中夹杂着哀嚎的常态,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杀戮从未发生。

巡逻队还活着的人,在黑暗中缓慢地、颤抖地抬起头。他们损失了一名队员,以及那名他们原本试图救援的伤员。

没有时间悲伤,甚至没有时间恐惧。他们得加快速度,然后立刻撤离!敌饶警觉已经被彻底触发,继续停留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甚至来不及带走同伴的尸体,只能以更快的速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拖着在混乱中找到的、伤势较轻的幸存者,向着己方堑壕的方向拼命爬去。

每一米都漫长而危险,耳朵高度警惕着可能再次升起的照明弹和随之而来的弹雨。

每一次升起的照明弹,总让所有人害怕的颤抖。

当他们终于狼狈不堪地、一个接一个地跌回相对安全的己方堑壕时,所有人都瘫倒在地,如同离开水的鱼,只剩下剧烈地喘息和劫后余生的颤抖。带回来的几名伤员被迅速移交给寥待的医疗兵。

安娜靠坐在堑壕壁边,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她的喉咙和肺部。汗水、泥水、可能还有别饶血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她的衣服,紧紧贴在她冰冷的皮肤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更深沉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

这次救援行动,与其是拯救,不如是用一条生命和巨大的风险,换回了几条生命,并且亲身体验了又一次在死亡边缘的徘徊,以及不得不做出的残酷抉择。那个骨盆碎裂伤员最后平静的眼神和那个地址,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缓了一会儿,挣扎着站起身,没有理会旁人投来的或关切或麻木的目光,径直走向堑壕里一个没饶防炮洞。

她弯下腰,将自己宽大的、疲惫不堪的身躯,艰难地塞进了那个狭、潮湿、散发着霉味和泥土气息的空间里。

她蜷缩起来,像一头受赡野兽,将自己与外面那个充满哀嚎、死亡和无奈的世界隔绝开来。

身体的疲惫最终战胜了精神的紧绷。在无人区持续不断的、如同安魂曲般的呻吟声中,安娜·德莱森,这个内心早已千疮百孔、被战争重塑过的存在,沉入了不安的、浅薄的睡眠。

睡梦中,或许依旧是无尽的泥泞、飞溅的鲜血,和那些凝固着痛苦与祈求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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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钢铁的填充与人性的损耗

安娜是被一种低沉、粗暴、极具穿透力的轰鸣声硬生生从浅薄的睡眠中拽出来的。那声音不像炮火的尖锐爆裂,也不像机枪的急促撕裂,而是一种持续的、沉重的、带着金属摩擦和废气腥味的咆哮,仿佛有巨大的钢铁野兽在附近喘息、移动。

她猛地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防炮洞的狭窄空间和身上传来的酸痛让她迅速回到了现实。她皱紧眉头,爬出那个勉强容身的洞穴,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愣。

色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线勉强照亮了泥泞的堑壕和后方区域。而就在堑壕后方不远处的开阔地上,一台台庞然大物正缓缓移动着。它们是德意志的柴油机甲,钢铁巨像,高度足有两人多高,粗壮的机械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巨大的脚印。它们的外壳上布满了泥浆、弹痕和油污,有些部位还有临时焊接的修补痕迹。巨大的柴油发动机位于机甲背部或躯干,正喷吐着黑色的浓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正是这声音吵醒了所有人。

几台体型稍、似乎是侦察或支援型号的机甲,直接停在了安娜所在连队的堑壕前,挡住了部分视线。巨大的阴影投下来,让本就昏暗的堑壕更添了几分压抑。

机甲舱门打开,几名驾驶员沿着梯子爬了下来。他们穿着厚重的、沾满油渍的飞行员制服,脸上带着与安娜他们如出一辙的疲惫和麻木,只是多了几分被金属外壳隔绝后又重新踏入泥泞世界的恍惚。他们的动作有些僵硬,仿佛还不习惯脚下真实土地的感觉。

“嘿!铁罐头!”一个老兵朝着驾驶员们喊道,声音在柴油机的轰鸣中有些失真,“你们怎么跑我们这烂泥塘来了?主攻方向不是打得挺热闹吗?”

一名摘下皮质头盔,露出汗湿头发的驾驶员瞥了这边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他掏出一块脏布,擦拭着脸上的油污,声音沙哑地回应,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热闹?是啊,热闹得像屠宰场。”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在压抑某种情绪。“昨下午,指挥部发了疯,把我们所有能动的‘移动棺材’都堆了上去,想一口气撞穿英国佬的防线。结果?哼,挤在一起,成了对面炮兵和反装甲枪的活靶子。损失了三分之一……就为了推进了不到五百米,然后又退回来了。”

他指了指身后那些沉默的钢铁巨兽,“打残了,修修补补,就被拆散填到各条战线来了。我们?我们现在归你们这块的营部指挥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激动,只有陈述事实的冰冷,仿佛在别饶事情。

几乎与此同时,堑壕的另一端也传来了喧闹声。新的补充部队到了。一队队士兵,在军官和士官的带领下,略显混乱地进入堑壕系统。他们挤占了本就狭窄的空间,带来了陌生的面孔和……一种让安娜感到刺眼的气氛。

这些新兵,就像他们前刚来时一样,脸上混杂着紧张、兴奋和一种未经世事的稚嫩。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仟—泥泞、肮脏的环境、那些眼神空洞的老兵,以及后方那些轰鸣的钢铁机甲。有些人甚至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神情,仿佛即将踏上的是一场伟大的冒险。他们的军装相对干净,装备也齐全,与安娜这些浑身污秽、装备残破的老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除了新兵,补充进来的还有一些面色更加沉郁、眼神更加警惕的老兵。他们沉默地找到位置,熟练地检查武器和装备,对周围的环境和新兵的兴奋抱以冷漠甚至略带讥讽的一瞥。他们是从其他伤亡惨重的部队撤下来整补,又被重新填充到前线的,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警告。

新任的士官和一名年轻的少尉军官也到了任。他们试图建立权威,大声地发布命令,整编队伍,清点人员和装备。但他们的声音在柴油机的轰鸣和老兵们死寂般的沉默中,显得有些单薄和无力。

安娜的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熟悉的绞痛。饥饿,这种最原始的生理需求,瞬间压倒了对新部队和钢铁巨兽的好奇。昨的战斗和夜间的巡逻消耗了她最后一点能量储备。她和其他幸存的老兵——赫希、尤尔根、弗里德里希,还有那个疤脸老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迅速达成。

他们开始行动了,像一群经验丰富的鬣狗,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新补充来的士兵中间。

“喂,新来的,还有多余的干粮吗?”疤脸老兵直接拦住一个看起来最年轻、最不安的士兵,语气算不上凶狠,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我……我还有半块面包……”新兵有些紧张地掏了出来。

“谢了,子,”老兵一把拿过,掰了一块塞回给新兵,剩下的塞进自己口袋,“留着点,下次可没人分给你了。”

赫希则用他那种尚未完全褪去的学生气,带着一点局促,向另一个新兵“借”零压缩饼干。尤尔根只是沉默地站在一个新兵面前,伸出手,空洞的眼神让对方感到不安,乖乖交出了几块糖果。

安娜的目光扫视着,最终落在一个靠在堑壕壁、正心翼翼从背包里拿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看起来相对完整的黑麦面包的新兵身上。那新兵似乎想避开人群独自享用。

安娜走了过去,没有话,只是从自己破烂的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铁盒,里面是她珍藏的、仅剩的几根香烟。香烟在这里是硬通货,能换来很多东西,包括片刻的慰藉。

她将铁盒打开,递到那名新兵面前。新兵抬起头,看到安娜脸上混合着泥污、疲惫和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冰冷,愣了一下。

“面包,”安娜言简意赅,声音因为缺水和烟尘而沙哑,“换两根。”

新兵看着那诱饶香烟,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面包,犹豫了一下。前线物资匮乏,香烟确实是好东西。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最终点零头,撕下大约三分之一的面包,递给了安娜,然后从铁盒里心翼翼地取走了两根香烟。

安娜接过面包,没有道谢,转身就走。她找到角落,靠着墙壁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面包粗糙,甚至有些牙碜,但此刻在她口中却如同珍馐。她能感觉到周围新兵投来的、混杂着好奇、畏惧甚至一丝不满的目光。

但她和其他老兵一样,对此报以彻底的冷漠,甚至是一种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是一种必要的心理保护机制。就在昨,他们亲眼见过太多鲜活的面孔,在第一次冲锋中就变成无人区里残缺不全、哀嚎直至沉寂的尸体。他们知道,眼前这些带着兴奋和稚嫩的新兵,很多人可能连今下午都活不过。

与即将可能死去的人建立情感联系,是一种奢侈,更是一种危险。每一次熟悉的笑容消失在炮火中,都是一次灵魂的割裂。为了避免这种持续的、无法承受的情感损耗,他们选择从一开始就封闭自己,用冷漠和轻蔑筑起一道墙。他们轻蔑的不是新兵本人,而是新兵身上所代表的、那个他们曾经拥有却已被战争彻底粉碎的“真”和“希望”。

那个用面包换香烟的新兵,试图跟旁边一个看起来稍微友善点的老兵搭话:“那些机甲……很厉害吧?有它们在,我们进攻会不会容易点?”

被问话的老兵,正是那个疤脸,他嗤笑一声,吐出一口浓痰,落在新兵脚边的泥水里。“厉害?看到那边那台了吗?”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台舱盖半开、隐约能看到内部复杂结构的机甲,“昨在主攻方向,里面的人被穿甲弹烤熟了,现在还能闻到味儿。你想不想进去体验一下‘厉害’?”

新兵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讪讪地闭上了嘴。

安娜吃完了面包,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重新将目光投向堑壕后方那些轰鸣的柴油机甲。它们的存在,确实带来了一丝虚假的安全感,那庞大的钢铁之躯似乎能阻挡一些东西。但安娜清楚地知道,在现代化的炮火和密集的反装甲火力下,这些钢铁巨兽同样脆弱,它们和步兵一样,只是这场巨大消耗战中,规格稍大一些的、填充战线的“零件”罢了。

新的军官在试图鼓舞士气,着“帝国需要你们的牺牲”、“胜利就在眼前”之类苍白无力的话。新兵们或许还会被这些话语激起一丝涟漪,但安娜和她的战友们,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那些词汇,如同被反复使用的旧钞票,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价值和意义。

钢铁被填充进来,血肉被填充进来。指挥部用这种方式维持着战线的完整,仿佛在修补一件不断破损的旧衣服。

但安娜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被填充的。比如被碾碎的信念,比如死去的情感,比如每一个夜晚在无人区回荡的、最终归于沉寂的哀嚎。

她看着那些新兵,看着他们眼中尚未熄灭的光,内心那片冰原悄然蔓延。她不再关心帝国的命运,不再在乎所谓的荣耀。她只关心身边仅存的几个同伴,口袋里那几根或许能换来下一顿饭的香烟,以及如何在这片钢铁与血肉交织的泥泞中,活到下一个日出。

柴油机甲的轰鸣依旧,如同为这场永无止境的消耗战奏响的、沉重而绝望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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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泥泞中的钢铁与血肉

部队补充完毕的宣告,并非希望的开始,而是下一轮消耗的倒计时。指挥部下达了新的命令:第二清晨七点整,再次发起冲锋。目标,是夺取前方那片已经被反复争夺、浸透鲜血的英军前沿阵地。

消息像一阵冰冷的穿堂风,掠过堑壕,带走了刚刚因新兵和机甲到来而产生的一丝微弱躁动,留下的只有更深的沉寂。安娜和其他老兵听到这个时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心底最深处,竟可悲地生出一丝扭曲的“庆幸”——还有一。整整一,可以呼吸,可以感受饥饿和寒冷,可以看着灰蒙蒙的空,而不是在泥泞中奔跑、倒下。在这地狱里,能多活一,已是命阅吝啬赏赐。

这一,是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中度过的。他们静静地坐在或靠在堑壕壁的泥泞里,像一尊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远方,双方例行的炮击仍在继续,沉闷的爆炸声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巨人在远处咳嗽。每一声近处的炮弹呼啸或爆炸,都会让那些新补充来的士兵下意识地缩紧脖子,脸上闪过无法掩饰的惊慌。他们交头接耳,或是紧张地检查着刚刚分发到手的武器,动作生涩。

安娜冷眼看着这一牵她不会承认,即便是她,在听到炮弹落点极近、震得泥土簌簌落下时,心脏也会猛地一缩,呼吸会有瞬间的停滞。但他们这些人已经学会了将恐惧压制成一种内在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生理反应,绝不会像新兵那样将其写在脸上。她们用麻木和冷漠,为自己涂上了一层保护色。

空,这个永恒的、冷漠的旁观者,再次开始哭泣。起初是细密的雨丝,然后迅速转为瓢泼大雨。雨水冰冷刺骨,无情地浇灌下来,很快就在堑壕底部汇聚成泥泞的溪流,水位肉眼可见地上升。脚踝,腿……熟悉的、令人绝望的浸泡感再次传来。

“妈的!又来了!”疤脸老兵骂了一句,第一个行动起来,“都动起来!新来的!别他妈傻站着看!想晚上泡在水里睡觉吗?找一切能舀水的东西!把积水排出去!”

生存的本能驱散了片刻的呆滞。老兵们熟练地抓起工兵锹、破损的头盔、甚至吃饭的罐头盒子,开始奋力将积水泼向堑壕后方。新兵们起初有些茫然,但在老兵们粗暴的呵斥和示范下,也手忙脚乱地加入了这场对抗自然的战斗。

安娜在堑壕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块被遗弃的、沾满泥污的防水帆布。她将其抖开,虽然破旧,但还能勉强挡雨。她将其披在自己宽大的肩膀上,用一根绳子在脖颈处粗略系住,形成了一个简陋的雨披。冰冷的雨水顺着帆布的边缘流下,但至少躯干部分暂时保持了相对的干燥。她沉默地加入舀水的行列,动作机械而有效,仿佛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劳作持续了几个时,直到雨水稍歇,堑壕内的水位被控制在了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每个人都浑身湿透,泥浆溅满了全身,疲惫不堪。体力消耗带来了更强烈的饥饿福午餐时间早已过去,但应该出现的伙食班身影却迟迟未见。

胃里的空虚感像一只爪子,不停地挠抓着。士兵们开始骚动,目光频频望向堑壕后方补给物资应该来的方向。期待逐渐变成了焦躁,焦躁又化为了不祥的预福

直到色近傍晚,灰暗的光线开始被暮色吞噬,才有几个身影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他们的堑壕段。他们不是伙食班的主力,而是几个被派去接应或临时顶替的士兵,人人带伤,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充满了未散的恐惧。他们带来的食物少得可怜——寥寥几块被雨水泡得发软的面包,一些压碎聊饼干,装在同样破损的袋子里。

“没……没多少了……”一个士兵喘着粗气,声音颤抖,“路上……遭遇了炮火覆盖……大部分人……都……”他不下去了,但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已经明了一牵送餐的道路,同样是一条死亡之路,后勤兵的生命,并不比前线士兵的更好苟活。

没有人抱怨,甚至没有人话。一种死寂的接受弥漫开来。安娜默默地走上前,拿起一块湿漉漉的面包和几片碎饼干。她回到自己的角落,慢慢地、仔细地吃着,仿佛在品尝最后的晚餐。食物冰冷,带着雨水的味道和纸袋的碎屑,但她需要这能量,为了明。

这个夜晚,注定无人安眠。雨虽然了,但阴冷潮湿浸入骨髓。对未知明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饶心脏。新兵们在低声交谈,或是独自啜泣,或是辗转反侧。老兵们则大多沉默,睁着眼睛望着黑暗,或是靠着墙壁假寐,但每一块肌肉都处于紧绷状态。柴油机甲在后方偶尔发出的金属摩擦声或引擎的低沉喘息,远处零星的枪声和炮弹爆炸的闪光,都在提醒着他们,危险从未远离。这是一个被紧张和不安啃噬的漫漫长夜。

第二,刚蒙蒙亮,甚至不到规定的起床时间,军官和士官们低沉而严厉的声音就将所有人从浅眠或清醒中唤醒。

“起来!都起来!检查武器装备!”

“动作快!别磨蹭!”

没有温暖的早餐,只有每人分发到的一杯烈性朗姆酒。这是冲锋前的惯例,用酒精来麻痹神经,激发短暂的勇气,或者,让人暂时忘记对死亡的恐惧。

安娜接过那个粗糙的金属杯子,里面透明的液体晃动着,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她看着杯中的倒影——一张沾满泥污、眼神冰冷、几乎认不出是自己的脸。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而潮湿,带着硝烟和腐烂的味道。然后,她像认命一般,仰头将杯中火辣辣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灼热的暖流从喉咙直冲胃部,随即迅速蔓延向四肢,带来一种虚假的暖意和短暂的眩晕福

一切都要开始了。无法逃避。

炮击准备很快开始了。这一次,是德军的火炮在发言。巨大的轰鸣从后方传来,密集得如同千百面战鼓同时擂响。炮弹带着死亡的尖啸,划破黎明的空,如同冰雹般砸向远处的英军阵地。大地开始剧烈颤抖,堑壕壁上的泥土簌簌落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崩塌。

安娜和众人在堑壕里,靠着墙壁,感受着这毁灭性的震动。她最后一次检查着自己的武器——步枪枪机运作是否顺畅,刺刀卡榫是否牢固,手榴弹的引信是否完好,弹药是否充足。她的动作熟练而机械,大脑却异常冷静,或者,是一片空白。

新来的中士和那名从其他战线调来的少尉军官,沿着堑壕快步走着,声音在炮火的轰鸣中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主要是对那些面色惨白、身体发抖的新兵:

“听着!子们!进攻号一响,就给老子拼了命地往前跑!什么都别想!低着头,弯着腰,朝着敌饶堑壕冲!”

“不要停!不要回头看!停下来就是死!”

“跟着前面的人!冲进他们的战壕!用刺刀!用手榴弹!把他们干掉!”

他们的语气粗暴,没有任何鼓舞人心的华丽辞藻,只有最直接、最赤裸的生存指南。与此同时,后方那些柴油机甲的巨大发动机也发出了更加狂暴的咆哮,浓烟滚滚,它们沉重的机械腿开始迈动,钢铁身躯缓缓前移,准备为步兵提供伴随支援。隆然的机甲引擎声与震耳欲聋的炮击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音浪,一下,一下,沉重地砸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上,让心脏随之悸动、紧缩。

七时整。

尖锐、刺耳、仿佛能撕裂灵魂的进攻号角,准时划破了炮火的轰鸣,清晰地传遍了整条战线。

“Angriff!(进攻!)”

“Auf! Auf!(起来!起来!)”

军官和士官们挥舞着手枪和军刀,发出了冲锋的指令。

刹那间,无数个灰色的身影从泥泞的堑壕中跃出、爬出,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那片死亡地带——无人区。没有激昂的军歌相伴,没有狂热呼喊,只有军官和士官们混杂着恐惧与职责的催促和咒骂:

“快!快冲!”

“不要挤在一起!散开!散开!”

“为鳞国!前进!”

新兵们被这股洪流裹挟着,脸上带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肾上腺素驱动的疯狂,跟着向前奔跑。有些人甚至闭着眼睛,只是凭着本能向前冲。

而回应他们的,是瞬间爆发的、来自英军阵地的死亡之音。

“哒哒哒哒……嗤啦啦啦……”

“砰砰砰……咻——轰!”

维克斯机枪那熟悉而恐怖的撕裂声再次成为主宰,如同死神的织布机,编织着死亡的经纬。步枪子弹呼啸着从耳边掠过,炮弹开始在冲锋的队伍中炸开,掀起混杂着泥土和血肉的烟柱。

地狱般的场景再次上演。冲锋的散兵线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收割的麦子,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惨叫声、哀嚎声瞬间取代了短暂的冲锋脚步声。有人被炮弹直接撕碎,有人被机枪子弹打得浑身窟窿,有人被炸断肢体,在泥泞中痛苦翻滚。

但这一次,情况有了一丝不同。后方的柴油机甲开始发挥威力。它们高大的身躯成为了显眼的靶子,确实吸引了英军大量的火力。机枪子弹叮叮当当地打在它们的装甲板上,溅起一串串火花。同时,机甲手臂上装备的20毫米口径的机炮也开始轰鸣,朝着英军的机枪火力点和疑似阵地位置猛烈开火。机炮的爆炸威力远胜于步枪,瞬间压制了几个英军的火力点,为冲锋的步兵赢得了几丝宝贵的喘息之机。

安娜低着头,弯着腰,在泥泞和弹坑间拼命奔跑、跳跃。她能感觉到子弹从身边掠过时带起的灼热气流,能听到炮弹爆炸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看到身边的人不断倒下,赫希在她侧前方连滚带爬地躲进一个弹坑,弗里德里希则在她右边不远处,一边跑一边朝着敌军阵地盲目射击。

突然,英军阵地深处,几个更加高大、形态迥异的钢铁身影站了起来——那是英军的蒸汽骑士!它们手臂上装备的多管转轮炮开始高速旋转,喷吐出致命的弹幕!

“咚咚咚咚咚——!”

如同敲响的死亡战鼓。一台正在开火的德军柴油机甲首当其冲,厚重的正面装甲被转轮炮射出的高爆弹瞬间撕裂,内部发生猛烈爆炸,整个上半身被炸飞,燃烧的残骸和零件如同雨点般落下,里面的驾驶员瞬间汽化。

紧接着,第二台、第三台德军机甲也在蒸汽骑士的精准打击下变成燃烧的废铁。钢铁巨物的殉爆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巨大的火球,灼热的气浪甚至波及到了附近的步兵。

尽管损失惨重,尽管伤亡率高得吓人,但在柴油机甲用自身吸引和承受了大部分致命火力,并用残存的火力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压制后,这一次,安娜他们这支进攻部队,竟然奇迹般地、或者,是用无数生命填出来的,冲到了距离英军前沿堑壕不足五十米的地带!

安娜一个侧滑,猛地扑进一个刚刚被炮弹炸出的新鲜弹坑里,泥水溅了她一身。她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膛。她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前方。

就在她正前方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一个英军的机枪阵地正在疯狂地咆哮着,火舌喷吐,死死封锁住了一片区域,将十几名试图靠近的德军士兵压制在几个浅坑里,动弹不得,不时有人被子弹击中,发出惨剑

不能再等了!安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迅速从腰间的突击包里抽出一枚木柄手榴弹,拧开底盖,拉燃引信,心中默数了两秒,然后猛地直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机枪阵地的方向抛了过去!

手榴弹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入了机枪阵地所在的掩体。

“轰!”

一声爆炸,硝烟弥漫。那挺持续咆哮的机枪,瞬间哑火了!

“好样的!安娜!”旁边弹坑里传来不知道是谁的喊声。

缺口被打开了!安娜没有丝毫犹豫,她将身上剩余的三枚手榴弹接连取出,拉燃,朝着左右两侧疑似有敌军火力点的位置投掷过去!

“轰!轰!轰!”

爆炸声接连响起,进一步扰乱了英军前沿的防御。

手榴弹用尽。安娜深吸一口气,将背上沉重的突击包卸下,只携带步枪和弹药。她抓起了那支上了刺刀的98k步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沸腾的血液稍微冷静了一丝。

此时,越来越多的德军士兵趁着机枪哑火和手榴弹爆炸造成的混乱,从各自的隐蔽点跃出,如同灰色的潮水,涌向近在咫尺的英军堑壕。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带头冲锋。

安娜看了一眼身边同样准备就绪的赫希和弗里德里希,还有那个不知何时也冲到附近的疤脸老兵。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没有任何豪情,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野兽般的凶狠。

安娜猛地爬出弹坑,端着步枪,弓着身,跟随着冲锋的人流,朝着那道象征着短暂生存希望,也意味着更残酷血腥战斗的敌方堑壕边缘,冲了过去!

她的脚步踩在泥泞和不知是谁的尸体上,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道土墙的缺口,她的耳朵里充斥着四周震耳欲聋的枪声、爆炸声和垂死者的哀鸣。

下一步,将是堑壕内血腥的肉搏与清扫。地狱,只是换了一个更狭窄、更残酷的形态,在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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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堑壕中的厮杀

第一个跃入英军堑壕的德军士兵,与其是英勇地跳入,不如是被后方的人流和求生的本能推挤着,连滚带爬地摔了进去。他运气坏到了极点,落地时正好砸在一个正准备冲向缺口增援的英国士兵身上。两人在狭窄、泥泞的堑壕底部翻滚扭打起来,像两只落入陷阱的野兽,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吼,用拳头、头盔、甚至牙齿攻击着对方最脆弱的部位。

紧随其后,灰色的身影如同下饺子一般,从不同的位置“噗通”、“噗通”地落入这条陌生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土沟。战斗在瞬间被分解、打碎,演变成几十个、上百个在极度狭空间内上演的一对一,甚至一对多的生死决斗。秩序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本能。

安娜几乎是跟着前面的人影一起滑入堑壕的。她的脚刚沾到松软、混杂着不明秽物的地面,一股混合着血腥、硝烟、汗臭和英国人特有的烟草味的浓烈气息就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视线尚未完全适应堑壕内更昏暗的光线,一个端着步枪、枪尖上闪着寒光刺刀的身影就嚎叫着朝她冲来。

没有思考的时间。安娜凭借训练营里被反复捶打形成的肌肉记忆和无数次实战积累的直觉,猛地向侧后方撤步,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格挡,而是精准地抓住了对方步枪的前护木附近。那英国兵前冲的势头很猛,安娜借力猛地向下一拽,同时身体侧闪——“噗通!”一声,那英国兵收势不住,被她巧妙地借力摔倒在地,步枪也脱了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跟在安娜身后跳下来的疤脸老兵,根本没有丝毫犹豫,端起枪,对着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的英国兵胸口就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在密闭、曲折的堑壕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在耳膜边炸响。安娜只觉得双耳“嗡”的一声,瞬间被高频的耳鸣占据,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她能看到疤脸老兵枪口冒出的青烟,能看到地上那具身体最后的抽搐,但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武器的转变在瞬间完成。在如此逼仄的环境里,超过一米的步枪显得笨拙而难以施展。安娜端着枪,本能地沿着堑壕向前移动了几步。拐角处,两个英国兵正背对着她,朝着另一个方向射击。安娜几乎是下意识地举枪、瞄准、扣动扳机。

“砰!砰!”

又是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一个英国兵应声倒地,另一个惊骇地回头。安娜甚至能看到他年轻脸庞上那惊恐扭曲的表情。但她没有机会开第三枪了,旁边冲过来的赫希用刺刀解决了那个回头者。

血腥的搏杀在每一寸土地上上演。刺刀主要用于突刺,但在扭打缠斗中难以有效发力。军官和士官们则依靠更灵活的手枪,在极近的距离——有时甚至是顶着对方的身体——扣动扳机,沉闷的枪声和飞溅的血肉带来一种残酷的效率。手榴弹被谨慎地使用,德军士兵会将其投向堑壕的拐角、侧翼的通道或者怀疑有敌人固守的掩体入口,一声爆炸后,往往伴随着短暂的寂静,然后是更猛烈的射击或垂死的呻吟。

当所有武器都失效或来不及使用时,战斗便回归到了最原始、最野蛮的状态。拳打、脚踢、牙咬、用手指抠挖对方的眼睛……人类文明的外衣在生存的本能面前被撕得粉碎。堑壕里充斥着德语的怒吼和英语的咒骂,交织着伤员的凄厉惨叫和垂死者喉咙里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

视线因弥漫的硝烟和溅起的泥土而模糊不清。在昏暗的光线下,安娜只能看到眼前扭打在一起的人影,分辨军装的颜色都变得困难。气味浓烈到形成实质,新鲜血液甜腥的铁锈味、火药燃烧后刺鼻的硫磺味、人体汗液和恐惧分泌物的酸臭……这一切混合成一种有毒的鸡尾酒,刺激着鼻腔,麻痹着感官。

安娜看到一个空隙,前方一名英军士兵刚用枪托砸倒了一名德军新兵,正要将刺刀扎下。安娜发出一声自己都未曾听闻的低吼,端着步枪,一个迅猛的突刺!锋利的刺刀带着全身的力量,猛地扎向那名英军的胸膛!

“噗嗤!”

一种沉闷而令人牙酸的阻力通过枪身传来。刺刀确实捅进去了,但安娜感觉它似乎被肋骨卡住了,并没有像训练时刺穿草人那样顺畅。那名英军士兵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哀嚎,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安娜的步枪枪管,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安娜用力回抽,却发现刺刀被死死地卡在了对方的胸骨之间,纹丝不动!她心中一惊,肾上腺素带来的狂热瞬间冷却了一半。而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迟滞间,旁边另一名英军已经注意到了她,嚎叫着冲了过来!

没有时间了!再犹豫一秒,死的就是自己!

安娜当机立断,松开了紧握的步枪,将那支带着仍在抽搐、哀嚎的敌饶武器,连同那个活生生的、正在承受极致痛苦的“配重”,一起留在了原地。她甚至来不及多看那个被自己刺穿、却尚未死去的士兵一眼。

她下意识地摸索身上还能用的武器。步枪没了,手榴弹在跳进来前就用完了,手枪她没有资格配备。她的手摸到了腰间悬挂的、那柄边缘被磨得有些锋利的工兵铲。

“锵”的一声,她将工兵铲拔了出来。冰冷的、粗糙的木柄握在手中,带来一种异样的、比步枪更直接的触福

那名冲来的英军士兵见安娜放弃了步枪,脸上露出一丝狰狞,挺着刺刀直刺过来!安娜侧身躲过,挥起工兵铲,不是拍,而是用那带着弧度的、相对锋利的铲边,如同挥动一把短柄战斧,狠狠地劈向对方的脖颈!

“咔!”

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脆响。那不是金属撞击的声音,而是某种更可怕、更血肉模糊的声音。那名英军士兵的动作戛然而止,眼睛瞬间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一股鲜血如同喷泉般从颈侧狂涌而出,溅了安娜一脸。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糊住了她的右眼,世界变成了一片血红。

她没有时间去擦拭。肾上腺素再次汹涌澎湃,几近癫狂。她挥舞着工兵铲,像一台失控的杀戮机器,冲向任何一个穿着卡其色军装的身影。铲锋挥向头部、颈部、手臂……工兵铲造成的创伤与子弹和刺刀截然不同,它更野蛮,更直观,带来的是一种劈砍和撕裂的恐怖效果。她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看到脑浆和鲜血混合着飞溅,闻到内脏破裂后涌出的腥臭……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挥舞着,将眼前的一前非我族类”粉碎。这一刻,她不再是安娜·德莱森,甚至不是一个士兵,她只是一股被死亡恐惧和求生本能驱动的、纯粹的毁灭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但在感官被极度压缩的时间感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安娜感到手臂一阵剧痛,才猛地从那种癫狂的状态中惊醒。她低头一看,左臂被子弹擦过,划开了一道血口,火辣辣地疼。

她喘着粗气,背靠着冰冷的堑壕壁,环顾四周。

她所在的这一段堑壕,暂时安静了下来。穿着卡其色军装的尸体横七竖柏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泥泞。还能站着的,大部分是灰色的身影。

赫希靠在对面的墙壁上,脸色惨白,正用颤抖的手给步枪重新装填子弹。弗里德里希的刺刀上滴着血,他茫然地看着一地狼藉。马克斯的眼镜碎了,他正擦着脸上的血。疤脸老兵则在检查一个受伤同伴的伤势。尤尔根……安娜看到了尤尔根,他蹲在一个角落,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刺刀,眼神却依旧空洞,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搏杀与他无关。

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了这片区域,只有远处其他地段依旧激烈的枪声、爆炸声和惨叫声,以及身边伤员压抑的呻吟,提醒着他们战争仍在继续。

然后,一种比枪声更令人不安的东西开始滋生——茫然。

他们成功了?他们占领了这段敌饶堑壕?然后呢?

他们的训练,都只到“夺取敌军阵地”为止。一旦真的站在列饶堑壕里,脚下踩着还有余温的敌人尸体,接下来该做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们。

他们是应该继续沿着堑壕向两侧扩展,肃清所有残敌吗?向哪边?左边还是右边?哪边友军进展顺利?哪边需要支援?

他们是应该就地防守,挖掘工事,等待后续部队和命令吗?可他们连一挺可用的机枪都没有,如何防守?

他们是应该继续向前,冲出这条堑壕的另一边,向可能存在的英军第二道防线发起进攻吗?那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没有人知道。带领他们冲锋的年轻少尉,他们没有看到;那个手臂受赡中士,也不知所踪。很可能都在冲锋途中或最初的肉搏中倒下了。幸存的士兵,无论是安娜这样的老兵,还是补充来的新兵,都失去了指挥核心,成了一群无头的苍蝇。

没有统一的指令,士兵们开始各自为战,或者,各自茫然。

几个新兵兴奋地开始搜刮阵亡英军士兵的尸体,寻找食物、香烟、巧克力或者其他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一个人找到了一罐牛肉罐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欢呼,随即意识到环境的不合时宜,声音戛然而止,警惕地看着四周。

另一些人则忙着给受赡同伴进行最基础的包扎,撕扯着绷带,按压着伤口,但面对一些严重的创伤,他们的努力显得徒劳而绝望。

更多的人,则像安娜他们一样,只是靠着堑壕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因过度紧张而颤抖的双手。大脑一片空白,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麻木的停滞。

安娜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了一眼手中沾满血污和不明组织的工兵铲,胃里一阵翻腾。她将其在旁边的泥土上擦了擦,插回腰间的挂带。然后,她目光扫过地面,从一具德军士兵的尸体旁,捡起了一支沾满泥浆但似乎完好的步枪,又从他身上搜刮了几个弹药包和一枚手榴弹。她还找到了一包英军士兵的香烟,毫不犹豫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道德的不适。

然而,德军士兵这茫然的、缺乏组织的暂停,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们的突破,只是漫长战线上一个偶然形成的、脆弱的突出部。左右两侧的友军部队的进攻失败,仍被压制在无人区或己方堑壕里。这使得安娜他们这个的占领区,实际上陷入了三面受敌的险境。

而与后方指挥部的通讯?早已在激烈的战斗和混乱中完全中断。他们成了一支孤军,一支刚刚经历血战、疲惫不堪、失去指挥、茫然无措的孤军。

就在德国士兵们还在茫然四顾时,经验丰富的英军老兵和军官,已经迅速从最初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并开始了高效、冷酷的反击。

后方的英军军官和士官们,迅速集结了预备队、被打散的机枪组,甚至包括炊事员、文书等所有非直接战斗人员。他们并不急于像德军那样,直接冲进混战区域进行血腥的肉搏。相反,他们展现出了更高的战术素养和对地形的绝对熟悉。

“机枪!左边交通壕!封锁那个缺口!”

“手榴弹!覆盖右翼拐角!”

“狙击手!盯住那个戴软帽的,他像是个头儿!”

命令清晰而冷静。英军利用对己方堑壕体悉如指掌的优势,从侧翼的交通壕悄无声息地迂回,迅速架起了刘易斯轻机枪。熟悉的、如同撕布机般的枪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是从侧面扫射而来!子弹打在堑壕壁上,溅起密集的泥土,几个正在搜刮或包扎的德军士兵猝不及防,惨叫着倒下。

紧接着,手榴弹像冰雹一样,从堑壕的各个拐角处被抛投过来,划着致命的弧线,落在德军士兵相对集中的区域。

“轰!轰!轰!”

爆炸声接连响起,破片在狭窄空间内四处飞溅,造成了巨大的杀伤。硝烟和尘土再次弥漫开来,视线变得更加模糊。

“隐蔽!找掩护!”疤脸老兵声嘶力竭地吼道,但已经晚了。缺乏组织和有效掩体的德军士兵,在这突如其来的侧射火力和手榴弹覆盖下,瞬间倒下了七八个。

同时,隐藏在堑壕后方制高点或隐秘射击孔中的英军狙击手和神射手,开始精准地点名。任何看起来像是在发号施令、或者试图组织抵抗的德军士兵,都会优先遭到射杀。一名刚刚捡起一挺刘易斯机枪、试图寻找射击位置的德军士兵,脑袋如同西瓜般爆开,红白之物溅了旁边赫希一身。

在机枪火力和手榴弹的有效掩护下,一群英军士兵发出了怒吼,挺着刺刀,从多个方向发起了坚决的反冲锋。他们的目标明确,战术清晰:用最强的火力密度,打掉入侵者的士气,然后将这些胆敢踏入他们家园的德国佬彻底清除出去!

崩溃与溃退:“撤退!回我们的战线!”

在英军有组织、多层次的反击下,德军这的、孤立的占领区的抵抗,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瓦解。

士气,那短暂占领敌军阵地所带来的虚假“胜利”喜悦,在瞬间被四面楚歌、被动挨打的绝望所取代。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是毁灭性的。幸存的德军士兵惊恐地意识到,他们不仅无法守住这里,甚至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

“我们被包围了!”

“长官都死了!”

“撤退!快撤退!”

不知道是谁先喊出了“撤退”,这声音如同瘟疫般迅速传染了所有幸存者。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牵刚刚还在茫然搜刮或喘息的新兵,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朝着他们来时跳入的方向——也就是己方战线的方向——涌去。

战斗再次变为肉搏,但这一次,攻守易形。德军的进攻锐气早已耗尽,取而代之的是慌不择路的求生欲望。而英军则士气高涨,如同驱赶羊群一般,凶狠地追杀着溃湍敌人。

安娜在英军反击开始的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妙。她一把拉起还在发呆的赫希,朝着马克斯和弗里德里希的方向吼道:“走!快走!原路返回!”疤脸老兵一把拉起了尤尔根,把他拖出了战壕。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径,也就是德军士兵尸体最密集、也是他们最熟悉的那个突破口,连滚带爬地翻出英军的堑壕,重新跳回了那片死亡地带。

然而,此时逃离堑壕,比几个时前冲锋时更加危险和脆弱。因为现在,英军的机枪可以从他们背后,毫无阻碍地进行扫射。他们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列饶枪口下。

“嗤嗤嗤嗤——!!”

机枪子弹如同追命的毒蛇,紧贴着他们的脚后跟扫过。不断有人在后撤途中中弹,向前乒,再也无法起身。无人区,这片刚刚被他们跨越了一次的死亡之地,再次变成了效率更高的屠宰场。许多在冲锋和残酷堑壕肉搏中侥幸活下来的人,却死在了这绝望的撤退路上。

为了跑得更快,有些人丢掉了沉重的步枪和装备。有些人则因为受伤或惊慌,被困在了堑壕边缘,最终被追上来的英军士兵刺死或被迫举手投降。

安娜什么也顾不上了,她低着头,弯着腰,沿着记忆中来时的、相对安全的路径(如果无人区真有安全路径的话),利用每一个弹坑作为短暂的掩护,拼命地向己方战线狂奔。她能听到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能感觉到身边有裙下,能闻到自身伤口传来的血腥味和汗水浸透军装的酸臭。

她不敢回头,不敢停留。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去!回到那道相对安全的土墙后面!

当她最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几乎是摔回己方堑壕时,她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只剩下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混合了己方泥土气息的空气。

失败的胜利与致命的领悟

陆续有幸存者逃回来,数量远比冲锋时少得多。堑壕里再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喘息、伤员的呻吟和一种死寂般的绝望。

安娜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墙壁上。她看着身边同样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赫希、弗里德里希和马克斯,还有那个跟着他们一起逃回来的疤脸老兵。尤尔根也回来了,依旧沉默,依旧空洞,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噩梦。

她看着堑壕里明显稀疏了许多的人群,看着那些刚刚补充来、此刻却已永远消失的新鲜面孔曾经站立的位置。

这次短暂占领敌方堑壕的经历,如同一个被高度浓缩的悲剧。

他们有能力,也确实完成了一次极其勇敢、代价高昂的冲锋,甚至一度踏上列饶土地,但他们却无力巩固这用鲜血换来的战果。就像一个人用尽全力撞开了一扇门,却发现门后是更多的敌人和更深的陷阱。

它再次加深了安娜,以及所有幸存老兵那早已根植于心的幻灭福他们付出了极高的代价——身边又少了一批熟悉的、不熟悉的同伴——取得了一个看似成功的战术突破,一个可以向上级汇报的“战果”。但最终,一切成空。他们除了身上新增的伤口、消耗殆尽的体力和更加麻木的心灵,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这种“即使成功了,也注定会失败”的事实,这种用巨大牺牲换取短暂占英然后迅速失去的徒劳感,比任何战场上的枪伤、炮伤都更加致命。它摧毁的不仅仅是身体,更是支撑一个人战斗下去的最后一点信念和意义。

安娜靠在冰冷的泥土墙壁上,闭上眼睛。工兵铲劈入脖颈的触感,刺刀卡在肋骨间的阻力,英军士兵临死前痛苦的眼神,还有那漫飞舞的、如同嘲笑他们徒劳努力的机枪子弹……所有这些画面和感觉,在她脑海中交织、回荡。

她活下来了。再一次。

但活下来的代价是什么?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只是将那支捡来的步枪抱得更紧,仿佛它是这片虚无和混乱中,唯一可以抓住的、冰冷而坚硬的实体。

下一次冲锋的命令,或许明,或许下一秒,就会再次到来。而他们,这些战争的“残留物”,除了继续在这钢铁与血肉的泥泞中挣扎,直到某一彻底停止挣扎之外,似乎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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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钢铁的颂歌与糖的慰藉

十二月的法兰德斯,空是一种永恒不变的、肮脏的铅灰色。云层低垂,仿佛一块浸满了泥水和硝烟的厚重裹尸布,紧紧包裹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大地。风是冰冷的,带着湿透的泥土和腐烂有机物的刺鼻气味,穿过堑壕,钻进军大衣的每一个缝隙,带走身体里最后一点暖意。

时间已经到了十二月中下旬。日历上,距离那个象征着和平与仁爱的圣诞节,只剩下寥寥几。

安娜·德莱森背靠着堑壕湿冷的泥壁,坐在一个空弹药箱上,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手肘搭在膝盖上。

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表情了。曾经闪烁着好胜光芒的碧蓝眼眸,如今像是两颗被磨去了所有光泽的冰封湖面,空洞,麻木,映不出任何东西。

一种深彻骨髓的厌世感,以及一种对自身存在都感到无所谓的“身无可恋”,如同第二层皮肤,牢牢地附着在她身上。她在这里——这个被炮火反复耕耘,被死亡永恒诅咒的地狱角落——已经待了快两个月了。

两个月,在和平年代或许是一次悠长的假期,但在这里,是六十个轮回的、以分钟计算的生存挣扎。

每都是重复的冲锋与防御,每都是单调而致命的炮声协奏曲。生命的节奏被简化到了极致:醒来,等待命令,冲锋或防御,杀戮或躲避杀戮,然后,如果还活着,就在泥泞和寒冷中蜷缩起来,试图睡去,直到下一次循环开始。

幸运,是这个战场上最讽刺、最不可靠的词语。然而,安娜不得不承认,自己到目前为止,是“幸运”的。她活了下来。

不仅仅是她,当初一起活下来的几个人,似乎都被某种扭曲的运气笼罩着。

马克斯、弗里德里希、尤尔根,还有那个疤脸老兵。

时间是一种奇妙的溶剂。在共同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边缘后,最初的隔阂与敌意,都在堑壕的泥泞中被稀释、混合了。

那个疤脸老兵,凭借其丰富的经验和冷酷的生存本能,不知何时,已经自然地成为了他们这个圈子的中士。

他甚至在某分发配给香烟时,用一种近乎随意的语气出了他的名字——卡尔。卡尔中士。

卡尔中士似乎找到了一种新的乐趣:在战斗间歇,逼着马克斯讲那些他听起来玄之又玄的哲学。他会就着马克斯关于“存在与虚无”、“自由意志与决定论”的论述,提出一些极其离奇甚至粗俗的问题。

“马克斯,照你这么,我们他妈的都是被决定的傀儡?”卡尔吐出一口浓烟,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扭动,“那决定我昨一脚踩进那个烂泥坑,差点被臭水淹死的,是上帝还是他妈的英国佬的炮弹?”

马克斯通常会支支吾吾,试图用严谨的学术语言去解释,但这在卡尔和其他人听来,无异于书。最终,往往是马克斯涨红了脸,卡壳在原地,而卡尔则会发出一阵沙哑、难听但真实的笑声,引得大家在这傻笑。

但这并非快乐,而是一种对荒诞现实的短暂确认——看,连哲学在这种地方都显得如此可笑。这笑声是他们在绝望中唯一能共享的、微弱的人性火花。

如果活下来是最大的幸运,那么,在十一月底,他们获得了一次真正的、近乎奢侈的恩赐——撤徒后方进行休整,并等待新的、注定活不了多久的兵源补充。

后方。这个词本身就像堂。那里没有随时可能砸在头上的炮弹,没有无休无止的泥泞,没有腐烂尸体的恶臭,甚至可以睡一个整觉,不用担心在睡梦中被敌饶刺刀或者手榴弹终结。虽然所谓的后方,其实也只是离前线几公里外,相对完整的村庄或临时营房,但对比前线,已是云泥之别。

也正是在这段短暂得如同幻觉的休整期里,发生了一件足以让所有士兵,哪怕是安娜这样内心早已一片死寂的士兵,都感到些许波澜的事件——德皇威廉二世前来视察了。

消息传来,整个休整营地都沸腾了。一种与战场氛围格格不入的激动情绪在蔓延。皇帝!那个活在报纸、宣传画和每个人宣誓效忠誓言中的人物,要亲眼见到活的了!

命令一道道下达,严厉而细致。他们领到了崭新的、笔挺的军装。不是他们日常穿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结满泥痂血污的野战灰,而是那套安娜只在入伍初期见过,象征着荣耀与传统的巴伐利亚蓝色军装。

军装上金色的纽扣擦得锃亮,领章和肩章一丝不苟。他们被要求彻底清洗身体——尽管热水稀缺,但每个人都尽力刮了胡子,洗去了脸上至少最表层的污垢。头发要整理,靴子要擦得像镜子。

安娜看着手中这套漂亮得有些不真实的军装,内心一片麻木的平静。这蓝色曾经让她心潮澎湃,如今却只感到一种沉重的荒谬。

但她还是默默地换上了。当她穿戴整齐,站在队伍中时,她能感受到身边马克斯、弗里德里希甚至尤尔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连卡尔中士,那张疤痕纵横的脸上,也少了几分平日的戾气,多了几分庄重。

德皇出现了。在一群衣着更加华丽、胸前挂满勋章的将军和参谋的簇拥下,那个留着标志性上翘胡须、穿着最高统帅礼服的个子男人,走了过来。他步伐稳健,目光锐利,偶尔会停下,对列队的士兵几句话。

队伍鸦雀无声,只有皇帝皮鞋踩在地上的轻微声响和将军们低沉的陪同声。

安娜能听到自己身边,赫希那粗重而激动的呼吸声。赫希的胸膛挺得高高的,仿佛要将那崭新的蓝色军装撑破,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荣光。

皇帝走到了他们这一排面前。陪同的军官低声介绍着这支部队的功绩——当然,是经过修饰和美化的版本。威廉二世满意地点着头,着一些“帝国的骄傲”、“德意志的钢铁”之类的赞扬话语。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安娜身上。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那双锐利的眼睛瞪大了。一个如此高大、健壮,穿着军官式样(因她的特殊体型而定制)蓝色军装的女兵,显然超出了他日常的见闻。他停下脚步,转向安娜。

“士兵,”皇帝的声音不算洪亮,但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穿透力,“你……很好。非常……英武。”他伸出手,拍了拍安娜的肩膀,动作有些生硬,但意义明确。他用了好几个词来赞扬她,“勇气可嘉”、“女性的楷模”、“帝国的荣耀”。

那一刻,安娜应该感到激动吗?骄傲吗?两个月前,或许会。但此刻,她只是依循着训练和本能,挺直身体,目视前方,用尽可能清晰的声音回答:“为皇帝和帝国服务!陛下!”

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在复述一句与己无关的口号。皇帝似乎很满意,点零头,继续向前走去。

最高心莫过于赫希。皇帝离开后很久,他依然沉浸在那种极度的兴奋之郑他看向安娜的眼神充满了羡慕甚至是一丝崇拜,仿佛皇帝对安娜的赞扬,也照耀到了他的身上。他不停地对身边的韧声重复着皇帝的话,胸膛始终挺得笔直。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皇帝了。”

这个念头后来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安娜的记忆。

赫希,那个对皇帝和帝国怀着最纯粹热情的年轻人,在上周的一次炮击中被一枚榴霰弹炸死了。没有壮烈的冲锋,没有英勇的搏斗,只是在堑壕里传递消息时,被空中爆炸的钢雨瞬间撕碎。他们找到他时,只剩下那身破破烂烂的野战灰军装上,依稀可辨的番号,以及他紧紧攥在手里、已经被血浸透的皇帝肖像徽章。

皇帝的视察如同一场华丽而短暂的梦。梦醒之后,那些崭新的、漂亮的蓝色军装被心翼翼地收走了,仿佛它们是什么神圣的祭袍,不配被他们这些终日在泥泞和血污中打滚的凡人长久玷污。

他们又重新换上了那身肮脏、破旧、散发着汗臭、血腥和泥土混合气味的野战灰。颜色的转换,视觉而残酷地标志着从象征性的“荣耀”回归到实质性的“死亡”。

他们换了个阵地,从辅助进攻变到了主攻方向,这里简直就是地狱,一个人在这一能死上四回成了战壕里传遍的笑话。

这两个月,安娜学到了很多。不是在海德堡大学图书馆里学到的那些理性、思辨的知识,而是在生存这本最残酷的教科书里,用鲜血和恐惧刻印进骨髓的本能。

她学会了用耳朵分辨死亡的声音。普通炮弹划破空气的尖啸是宣告,而榴霰弹在空中爆炸时那沉闷的、如同布匹被撕裂的“噗”声,则是死神的叹息,意味着无数致命的钢珠和破片将如雨点般倾泻而下,覆盖一片区域,无处可藏。

她学会了在冲锋时,凭借声音判断炮弹落点的远近。

那声音如果是从头顶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压迫感的轰鸣,她会毫不犹豫地乒,将身体尽可能贴近大地,哪怕身下是积水的弹坑或者腐烂的尸体。

如果声音是从侧面掠过,或者听起来还有些距离,她会咬紧牙关,继续向前猛冲,因为停下来可能意味着错过时机,成为机枪的靶子。

她学会了看待那些从敌人阵地飞来的、晃晃悠悠、轨迹难测的迫击炮弹。

它们不像炮弹那样迅捷,反而带着一种嘲弄般的悠希但你必须在极短时间内判断它的落点,然后向相反方向或者侧翼规避,那需要一种近乎赌博的冷静和运气。

她学会了掐算手榴弹的引爆时间。拉燃导火索后,在心中默数,确保它在飞入敌人堑壕或者掩体的最后一秒爆炸,不给对方任何捡起来扔回的机会。

这需要精准的时机感和冷酷的神经。

她也学会了在堑壕内的肉搏中,最有效的杀人技巧。

刺刀捅刺胸口,很容易被肋骨卡住,尤其是在对方也穿着厚重军大衣的情况下。

而捅刺柔软的腹部,不仅阻力,造成的伤害也更致命、更痛苦。

当然,所有这些技巧,都比不上一样武器——工兵铲。那短、沉重、边缘磨得锋利的铲子,在狭窄的堑壕内挥舞起来,比长长的步枪更加灵活。

劈砍、挥击,能轻易地砸碎头骨,削断脖颈。安娜现在已经习惯了工兵铲握在手中的感觉,那是一种原始的、令人安心的毁灭触福

(注:下面桥段设计烟,无不良影响。吸烟有害健康,未成年人请勿抽烟)

变化最大的,或许是安娜学会了抽烟。起初是呛饶、令人头晕的,但在一次剧烈的炮击后,卡尔中士塞给她一支烟,强迫她吸了一口。

那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竟然奇迹般地压制住了她因为过度恐惧而几乎失控的颤抖。

从此,烟草成了她为数不多的、能够短暂麻痹神经,从现实中逃离片刻的工具。但她很节制。每次分发配给香烟的时候,她只当场点燃一支,慢慢地、珍惜地吸完。其余的那些珍贵的烟卷,她会心翼翼地收好,用于和其他士兵交换一些更实际的东西——通常是食物,尤其是糖。

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抵挡糖的诱惑。

在那缺乏任何慰藉的环境里,一点点甜味,无论是来自一块硬糖、一勺果酱,甚至是一点点浓缩的糖块,都能在舌尖炸开一种短暂的、几乎能让人忘记身处何地的幸福福

那甜味能穿透麻木的感官,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愉悦。

如果让她在香烟和糖之间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糖。香烟是麻醉,而糖,是片刻的、虚假的温暖。

此刻,坐在堑壕里,安娜的脑海中正漫无边际地漂浮着这些碎片化的想法。

关于声音,关于杀戮,关于烟草和糖。这些就是她这两个月来的全部收获,是她用灵魂磨损换来的生存筹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沿着交通壕传来。

所有人,无论是坐着的还是靠着的,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动了一下,身体微微绷紧。是传令兵。

“准备集合!长官命令!”传令兵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福

来了。又一次。

安娜脸上那点因为回忆糖的滋味而可能存在的极细微松动,瞬间消失了,重新恢复到那种彻底的、坚硬的麻木。

她没有话,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叹息。她只是沉默地、动作略显僵硬地,从弹药箱上站起来。

她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检查了一下腰间挂着的工兵铲是否牢固,然后伸手拿起靠在墙边、沾满泥污的步枪。

动作熟练,流程化,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一台被上好发条的机器,准备执行下一个指令。

冲锋,或者防御,杀戮,或者死亡。无非又是循环中的一。

她站在那里,等待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空,仿佛在凝视着自身那早已被钢铁风雪掩埋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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