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翻身下马,接过急帖。
素绢上墨迹未干,“文酒相娱,共话升平”八个字写得圆转流丽,倒像春日里垂落的柳枝。
他指尖摩挲着绢面,忽闻见淡淡沉水香——是中枢丞相惯用的香饼。
“试志之局。”他低笑一声,声音里裹着碎冰,“陈相要瞧我是咬碎钢牙的虎,还是缩头的龟。”
辛伯急了:“大人若拒宴,主和派必参您‘倨傲不臣’,《美芹十论》更没递到御前的指望。可若赴宴……”
“江南的脂粉阵里,总有人要我醉得忘了北地的雪。”辛弃疾将急帖折成方胜,塞进衣襟,“可我偏要带着三分醒,让他们看看,醉剑也能挑破这层锦绣幕布。”他翻身上马,红巾在风里猎猎作响,“去回了公人,明日辰时,澄心堂见。”
第二日未时三刻,西子湖晨雾未散。
澄心堂的画舫泊在苏堤西侧,朱漆栏杆映着碧水,倒像浸在玉盏里的琥珀。
裴元节立在船头相迎,月白湖绸衫子上绣着并蒂莲,见辛弃疾下轿,忙不迭迎上来:“辛公大驾,真令这一湖烟水都有了气色!”
辛弃疾扫过他腰间的鱼符——江西安抚副使的银鱼,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裴大人亲自相迎,倒教弃疾惶恐。”他拱了拱手,目光掠过舱内:十来个文官或坐或立,有的执羊脂玉杯啜茶,有的抚着焦尾琴调弦,连炭盆里烧的都是龙涎香,满舱馥郁得教人喘不过气。
酒过三巡,裴元节忽然击了下掌。
舱外传来丝竹声,是《霓裳羽衣曲》的调子,却奏得柔靡如春日困柳。
“今日良辰,何不行个雅令?”他端起酒盏,“就以‘边事’为题,各赋一词。失者罚酒三盏,如何?”
众人哄然应和,目光却都落在辛弃疾身上。
有人捏着象牙箸敲了敲瓷碟:“辛公《美芹十论》名动临安,今日定要让我等开开眼。”话音未落,便有几个附和的笑声,像石子投进静潭,荡起一圈圈恶意。
令官是个留着三缕长须的老学士,捻着胡子道:“便用汉唐典故,咏今世边患。”他话音刚落,左首一个穿湖蓝直裰的年轻人便笑出声:“莫要又来‘封狼居胥’那套,如今可是乾淳之治,太平年景!”
辛弃疾垂眸盯着案上的酒盏。
琥珀色的酒液里浮着片桃花瓣,恍若北地百姓的血。
他指尖轻轻叩着桌沿,《汉书·匈奴传》的字句突然在脑中翻涌:“汉武遣卫青、霍去病出塞千里,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这些字不是记起的,倒像是刻在骨头上的,连《通典》里“以水为障”的战策都跟着涌上来,与河北的河川地势重叠成图。
“落日苍茫路。”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裂帛般的清响,“望关河、铁衣寒重,朔风如怒。谁使中原憔悴尽?只剩啼鹃血语。”
舱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有饶茶盏“当啷”坠地,碎成几片。
“君莫舞,玉环飞燕皆尘土!”最后一句出口时,辛弃疾看见裴元节的手指在桌沿抠出白印。
这八个字像把淬毒的剑,直刺向那些在朝堂上长袖善舞的宠臣——玉环飞燕,终是尘土。
死寂持续了半盏茶的工夫。
裴元节的笑声像破聊笙管:“辛公词气豪烈,倒教我等汗颜。”他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书史忙捧来笔墨,“慈佳作,当录了呈给陛下鉴赏。”
“慢。”
舱门被掀开的声响惊起几只白鹭。
绿芜提着青瓷壶跨进来,鬓角的珠花微微摇晃:“夫人恐郎君酒多伤神,特遣奴送醒神药酒。”她垂着眼将酒壶放在辛弃疾手边,指尖轻轻碰了碰壶底——那是范如玉昨夜教她的暗号,壶中装的是薄荷醒脑汁,壶底刻着“莫负初心”四个字。
辛弃疾揭开壶盖,清冽的药香混着薄荷味漫出来。
他仰头饮尽,喉间的灼烧感瞬间退去,神志清明得能数清舱外的柳丝。
“方才多饮了几杯,胡言乱语。”他将空壶一推,“腹中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裴元节的笑僵在脸上:“辛公……”
“明日还要赶路,实在撑不住。”辛弃疾起身时,剑柄上的红巾扫过案角,碰翻了半盏酒。
酒液在桌沿蜿蜒,像道未干的血痕。
归途的马车里,辛弃疾闭目靠在软枕上。
方才作词时的情形在脑中回放:那些典籍里的字句不是搜肠刮肚想出来的,倒像是有人往他脑子里灌了一汪清泉,要什么便有什么。
他猛然睁眼,额角已渗出冷汗——过目不忘的本事,何时变得这般收不住?
“辛伯。”他声音发紧,“往后我议事论策,须得藏锋。宁三分拙话,莫露半分奇能。”
辛伯从车帘外探进头:“老奴明白。”他压低声音,“方才在画舫外,见教坊的沈十二抱着琵琶缩在廊下。那乐工素日最喜抄录新词,怕是……”
辛弃疾揉了揉眉心:“由他去吧。”他望着车外掠过的青瓦白墙,忽然笑了,“若这词能唱到市井里,倒省得我多费口舌。”
三日后卯时,临安城的晨钟刚响过七下。
辛弃疾换了身簇新的绯色官服,腰间悬着祖父的遗剑,红巾在风里飘得像团火。
他站在江西安抚使衙门门口,抬头望着门楣上“江西安抚司”五个镏金大字,耳中忽闻见远处传来琵琶声——是《贺新郎·题宴》的调子,唱得抑扬顿挫:“君莫舞,玉环飞燕皆尘土……”
门内传来脚步声。
裴元节的身影出现在门廊下,月白湖绸衫子上的并蒂莲被晨光照得发亮。
他脸上挂着笑,声音甜得像蜜:“辛大人,可算把您盼来了。”
三日后卯时,临安城的晨雾还未散尽,辛弃疾已立在江西安抚使衙门前。
绯色官服被晨风掀起一角,腰间祖父留下的青锋剑裹着的红巾猎猎作响,像团烧不尽的火。
他仰头望了眼门楣上江西安抚司五个镏金大字,耳中忽有琵琶声穿雾而来——正是那日在画舫所填《贺新郎》的调子,唱得抑扬顿挫:君莫舞,玉环飞燕皆尘土......
辛大人。
裴元节的声音从门廊下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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