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褪的晨雾里，苏晏清望着黄门手中明黄圣旨上宗室女学膳食司监膳使几个墨字，指节在袖中微微收紧。
阿阮攥着她的衣角，声音发颤：姐，这官儿...比之前的食政参知低了两级，赵侍郎前日还在朝上女官掌厨是失体统，这分明是...
阿阮。苏晏清打断她，指尖拂过腰间祖父留下的铜锅坠子，去取我那套掐丝银勺。她抬头时，眉梢已扬起清浅笑意，黄公公辛苦，且喝盏茶再回。
黄门受宠若惊，捧着茶盏的手都在抖。
苏晏清垂眸替他续水，余光瞥见院外墙角闪过半片玄色衣角——是萧决派来的暗卫。
她放下茶壶，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劳烦公公回禀陛下，臣明日便去女学当差。
次日卯时三刻，苏晏清提着食盒跨进宗室女学。
青砖墙内飘来若有若无的酸馊气，她循着味道拐过月洞门，眼前景象让她呼吸一滞：百来个少女或蹲或坐，围着一口缺了沿的陶瓮，用木片舀着清粥。
粥里漂着几片发黄的菜叶，连米粒都数得清。
都别抢！粗布裙的执事嬷嬷抡着藤条抽向最前排的少女，每人两勺，多一口都不行！
那少女被抽得蜷成虾米，却仍死死护着陶碗：嬷嬷，我...我前日来了癸水，头晕得站不住...
胡扯！嬷嬷扬起藤条要再打，忽觉眼前一亮。
苏晏清立在廊下，月白锦袍上绣着缠枝莲，腕间银勺叮当作响。我是新任监膳使苏晏清。她声音不大，却像根细针戳破了混沌的晨雾，这位姑娘，把碗给我。
少女哆哆嗦嗦递上碗。
苏晏清舀起一勺粥，舌尖轻触——米粒未完全煮透，带着生涩的土腥气。
她抬头看向嬷嬷：《宗室女学膳食例》载，贵女每日米二升、肉四两、时蔬半筐，这粥...
苏大人有所不知。嬷嬷扯了扯嘴角，赵侍郎上月批了新规，要崇俭抑奢，食材费裁了八成。她指了指墙角发霉的账本，您要看账册？
在那呢。
苏晏清蹲下身翻开账册，墨迹未干的批注刺得她眼疼——食少则心静，体瘦则德彰，末尾盖着赵王氏的朱印。
她合上册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时，后厨传来细碎的响动，她绕过去，正撞见个穿青布衫的少女蜷在灶后，手里攥着半块冷饼。
沈娘！嬷嬷追过来，藤条劈头盖脸砸下，谁准你偷食的？
少女用手臂护着头，冷饼碎成几瓣。
苏晏清弯腰捡起半块，凑近闻了闻——山药、茯苓的药香混着淡淡霉味，果然没有油盐。
她捏起碎屑放进嘴里，舌尖泛起苦涩的碱味。
嬷嬷。她按住嬷嬷扬起的手，我初来乍到，想跟着学两日。
当夜，女学后厨的灯盏亮到三更。
苏晏清守着陶炉，看阿阮将春野菜、嫩笋、荠麦分门别类码好。姐，这是要...
春芽宴。苏晏清用银勺搅着砂锅里的荠菜豆腐羹，白雾漫过她的眉眼，每季一宴，用费不超旧例三成。
陛下念着我前日在军中的事，准了。
阿阮忽然吸了吸鼻子：好香...像我时候在老家，奶奶春煮的汤。
人心都是念旧的。苏晏清舀起一勺汤，看翠绿的荠菜叶在琥珀色的汤里舒展，她们饿久了，一口熟悉的味道，比十车道理管用。
宴前三日，她在女学东廊支起灶。
第一锅荠菜豆腐羹刚熬好，就有胆大的贵女凑过来。这是...能尝吗？梳双螺髻的少女望着汤勺，喉结动了动。
苏晏清盛了半碗递过去：心烫。
少女吹了吹，口抿下。
眼泪突然砸进碗里：我奶娘...我三岁时她被发卖，最后给我煮的就是荠菜汤...
息像长了翅膀。
次日清晨，廊下排起了队。
有少女捧着绣帕来：苏博士，我能帮你摘菜吗？
就为闻闻这香。有嬷嬷端着旧瓷碗来：我家姑娘，您这汤比参汤还养人。
春芽宴当日，后厨的蒸笼腾起白雾。
苏晏清系着靛青围裙，在八张圆桌间穿校
香椿炒蛋的金红、春笋炖鸡的乳白、荠菜春卷的翠绿、槐花蜜糕的鹅黄，在青瓷盘里开成春。
春生万物，人亦当生。她执起汤勺，给沈娘盛了碗鸡汤，饿着肚子讲德行，那是假清高。
沈娘夹起鸡肉的手在抖，眼泪落进汤里：苏大人，我...我十年没尝过肉味了。
上座的赵明珠啃着春卷，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她原是来看笑话的，此刻却把最后半块蜜糕塞进丫鬟手里：拿回去给我妹妹，她总我抢她吃食。离席时，她悄悄把一枚羊脂玉佩压在空碗下——那是她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
三日后的深夜，后厨的灶火又亮了。
苏晏清正给几个面白唇青的贵女盛桂圆红枣粥，门地被撞开。
王氏穿着墨绿翟衣冲进来，鬓边珠钗乱颤：苏晏清！
你可知女学规矩？
夜间开灶成何体统？
苏晏清不慌不忙捧出一本厚册：夫人请看。册页上记着三百贵女的体质、脉象、饮食记录，墨迹从淡到浓，足有二十页，她们不是贪嘴，是快饿死了。
赵二姑娘血虚，李三姑娘胃寒，沈娘...上月咳血三次。
王氏的脸白了又红，转身要走。
苏晏清忽然道：夫人，令爱赵明珠，已七日未进荤腥，昨夜晕倒在绣房——您要的，真值得她拿命去换？
王氏踉跄后退，袖中密信地掉在地上。
苏晏清拾起来，见上面写着必要时可除沈娘以儆效尤，落款是赵廷章。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苏晏清将信折好收进袖中，俯身拨亮灶火。
跳跃的火光里，王氏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根随时会断的枯枝。
苏大人好手段。王氏咬着牙完，踩着金缕鞋夺门而出。
苏晏清望着她的背影，指尖摩挲着袖中密信。
阿阮端着空碗过来：姐，明儿还要开夜宵灶吗？
苏晏清盛了碗粥，看热气模糊了窗纸，但得换个法子。
有些人啊，见不得别人吃饱。
次日卯初，女学门前贴出王氏亲笔写的告示：自今日起，一切非典制膳食皆属违制，违者记过。
苏晏清站在廊下，望着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告示，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她摸出怀里的铜锅坠子，指腹擦过上面斑驳的纹路——这一局，才刚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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