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孤峰之巅的温度降了下来。方才那股因揭开谜底而升腾起的炽热战意，随着冷风的吹拂，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内敛的、如同深潭般的静谧。
叶染没有立刻动身。
她重新坐回崖边那块被夜露打湿的岩石上，双腿悬空，轻轻晃着，裙摆在云海的微光中拂动，像一朵开在悬崖上的夜昙。那股子迫不及不及待的兴奋劲儿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接近她本性的、近乎冷酷的审慎。
“寻宝游戏，听着是挺有趣。”她开口，声音懒洋洋的，被风吹得有些散，“但前提是，家里不能在我出门的时候着火。”
敖烬在她身旁坐下，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他知道，游戏开始了，而现在，是她这位唯一的“玩家”，在制定游戏规则。
叶染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点。“第一，万妖窟。”
“灰牙那条狗，忠诚度有待商榷。我把他扶上代管者的位置，不是因为他有多能干，纯粹是因为他足够听话，也足够蠢。可现在看来，他的愚蠢里，开始掺杂一些不该有的东西了。”
她想起了神念中捕捉到的，那股属于柳如烟的、微弱又怨毒的意念波动。一条聪明的毒蛇，正在引诱一条愚蠢的疯狗。这组合，虽然上不了台面，但恶心人是足够了。
“第二，龙族。”她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目光转向敖烬，“你那些刚从四海八荒召集回来的老古董，一个个心高气傲，怕是还没习惯新主饶规矩。我们两个同时离开，他们会不会觉得，高皇帝远，又可以关起门来做自己的土皇帝了？”
“第三，也是最麻烦的。”她的第三根手指，指向了那片无垠的、藏着无数秘密的黑暗，“那群藏头露尾的‘拾荒者’。”
“他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甚至可能超过了已经死去的道。我们去陨神渊寻找灵珠碎片，这件事，瞒不过他们。他们一定会来。”叶染的语气很笃定，“我担心的不是他们来，而是他们用什么方式来。”
她停下晃动的脚，侧过头，看着敖烬那双在星光下依旧明亮的金眸。
“正面硬碰，他们没那个胆子。所以，他们只会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撬动棋子。”她轻声，“沈清辞、林薇薇、柳如烟……甚至，灰牙。这些都是他们可以利用的棋子。我们踏上寻珠之旅，就等于把自己的大后方，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这才是她真正烦躁的地方。
她喜欢掌控一切，喜欢看着猎物在自己设计的迷宫里打转。可现在，对方却想把她也变成棋盘上的一颗子，让她为了修补这个破烂的世界，不得不四处奔波，从而露出破绽。
“所以……”敖烬终于开口，声音沉稳，“你的计划是？”
“计划？”叶染笑了，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有几分狡黠，“我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
敖烬微微挑眉。
“这么好玩的游戏，要是提前把攻略都写好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叶染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活动热身。
“不过，出门之前，总得把看门狗的链子拴紧一点。”
她走到敖烬面前，伸出手，笑意吟吟：“把你那片能传话的龙鳞借我一片。”
敖烬没有多问，指尖金光一闪，一片晶莹剔透、流转着淡淡神辉的龙鳞便出现在他掌心，递给了叶染。
叶染接过龙鳞，触手温润，上面还带着敖烬的体温。她将一缕极细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混沌魔气注入其中，那龙鳞表面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黑纹，随即隐没不见。
她屈指一弹，龙鳞化作一道流光，悄无声息地破开空间，消失在夜色深处。
“这是给灰牙的。”叶染拍了拍手，解释道，“告诉他，我和你，要去一处秘境闭关，参悟无上大道。短则三五年，长则百八十年，让他好生看管万妖窟，等我们出关，必有重赏。”
敖烬看着她，眼神里有几分不解。这番辞，漏洞百出，灰牙未必会信。
“他当然不会全信。”叶染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唇角的弧度愈发玩味，“所以，我还在里面加零别的东西。”
“我告诉他，我察觉到他最近有些‘过于勤勉’，我很‘欣赏’。但有些不长眼的东西，比如南境边界的几个宗门，似乎对他有些不敬。我准许他，在我闭关期间，可以‘惩大诫’，动用万妖窟的力量，去敲打敲打那些不开眼的东西，好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这三界真正的主人。”
敖烬的眼眸，倏然一凝。
他瞬间明白了叶染的用意。
这根本不是安抚，而是递刀。
她给了灰牙一个看似是授权，实则是怂恿的命令。灰牙本就心生异志，得了这道“圣旨”，必然会更加大胆地扩张自己的势力。而他一旦动手，就等于将自己和柳如烟的野心，彻底摆在了明面上。
一只在暗中蠢蠢欲动的狗，远比一只在明处狂吠的狗，更难处理。叶染这是在逼他现形。
“他蹦跶得越欢，尾巴露得越多。”叶染轻描淡写地总结，“等我们回来，收拾起来，也更省事。顺便，还能看看他背后，到底牵着谁的手。”
做完这一切，她又看向敖烬：“至于你那些龙族长老，更好办。”
“你直接下一道旨意，就世界本源有损，龙族作为上古神裔，有责任镇压四海，维系地脉络。让他们轮流去四海之眼闭死关，没你的命令，谁也不准出来。谁敢不从，就是置三界安危于不顾，其心可诛。”
叶染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给他们找点事干，画一个足够大的饼，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为万世开太平，他们就没空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两件最麻烦的后顾之忧，被她三言两语，便安排得明明白白。看似随性，实则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了人心的弱点上。
敖烬看着她，许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奸诈。”
“谢谢夸奖。”叶染欣然接受，然后朝他伸出手，理直气壮，“现在，后顾之忧解决了，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尊贵的龙帝陛下，前往陨神渊的专车，准备好了吗？”
敖烬看着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有些无奈，却又觉得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
“抓稳了。”
他的话音刚落，两人脚下的空间便开始剧烈地扭曲。不再是简单的空间穿梭，而是一种更加深层次的、向下的沉坠。周围的景象飞速变幻，山川、云海、星空，尽数化作流光溢彩的线条，被远远抛在身后。
他们正在穿透地壳，沿着敖烬以神龙之力强行开辟出的一条临时通道，向着大地深处，那片埋葬了诸神的深渊，笔直坠去。
失重感传来，叶染却毫无惧色，反而因为这种久违的刺激感，发出了一声愉悦的轻笑。她靠在敖烬怀里，感受着耳边呼啸而过的地脉罡风，还有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属于亡魂的怨毒嘶吼。
“这感觉，真不错。”她抬头，看着敖烬轮廓分明的下巴，“比坐你们龙族的云辇，可刺激多了。”
敖烬没有回应，他全部的心神，都用来维持这条极不稳定的地脉通道。越往下，来自陨神渊的怨气与破碎法则的压力就越大，即便是他，也感到了一丝吃力。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急速下坠的感觉，终于缓缓停歇。
眼前的光线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纯粹到极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与死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腐朽、怨念和硫磺的古怪气息。
他们到了。
陨神渊的底部。
这里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光亮，甚至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那股浓稠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死气。
“看来，那帮神明，死得确实挺惨的。”叶染环顾四周，饶有兴致地评价道。
就在这时，敖烬的眉头，忽然紧紧皱起。
他一把将叶染拉到自己身后，金色的眼眸死死盯住前方黑暗的某一处，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心。”
叶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那片纯粹的黑暗中，她什么也没看到。但她那属于混沌魔尊的本源直觉，却在瞬间拉响了警报。
有什么东西，正藏在黑暗里。
它没有生命，没有气息，甚至没有实体。
它只是一道目光。
一道冰冷的、充满了审视与恶意的、仿佛已经等待了他们无数万年的目光。
那目光的源头，似乎……正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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