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龙王”的心脏已经就位，接下来的工作，便是为它接上筋骨与血脉。
繁琐而精密的管道铺设、传动轴的连接、以及两侧那巨大的明轮的安装，在数千名工匠的通力合作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当最后一根铆钉被敲下，这头潜伏在干船坞中的钢铁巨兽，终于露出了它完整的面目。
它静静地卧在那里，船身被漆成了庄重的黑色，宽大的甲板上，一根粗大的烟囱直指空，充满了沉默而又蛮横的力量福它与这个时代所有优美、典雅的船只都格格不入，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闯入者。
朱元璋亲自为它赐名——“镇河号”。
寓意简单而又霸道。
终于，到了下水之日。
这一，整个龙江船厂，人山人海。不光是工匠和官员，无数闻讯而来的应府百姓，将附近的河岸、山坡挤得水泄不通，都想来亲眼看一看，这传中不靠风帆、光靠烧开水就能跑的“铁怪船”。
朱元璋亲临现场，太子朱标、燕王朱棣等一众皇子，以及在京的三品以上大员，悉数到场。这已经不只是一艘船的下水仪式，而是一场宣示大明国力的盛典。
吉时已到。
随着鲁平一声令下，干船坞的水闸被缓缓拉开，冰冷的江水，咆哮着涌入船坞，托起了“镇河号”庞大的身躯。
船身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却稳如泰山。
“点火！”
张伟站在舰桥上，下达邻二个命令。
几名早已待命的工匠，立刻将熊熊燃烧的火把，扔进了锅炉的投煤口。早已堆积如山的优质焦炭，被迅速点燃。锅炉的炉门关闭，只听见里面传来“呼呼”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风声。
一股股黑色的浓烟，从那巨大的烟囱中喷涌而出，直冲云霄，引得岸上百姓一阵惊呼。
所有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锅炉房内的压力表指针，在缓慢而又坚定地攀升。
“压力，八十！”
“压力，九十！”
“达到预定值！”锅炉长扯着嗓子喊道。
“开阀！”张伟的声音，沉稳依旧。
鲁平亲自扳动了蒸汽主阀的阀门。
“嘶——”
一股灼热的、高压的蒸汽，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巨龙，顺着粗大的管道，怒吼着冲进了冰冷的汽缸。
“哐当！”
巨大的活塞，被猛地推动。
“哐当！哐当！”
连接着活塞的连杆，带动着粗大的曲轴，开始转动。
整艘船，猛地一震！
站在甲板上的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这头钢铁巨兽，仿佛活了过来。一种低沉的、富有韵律的、仿佛巨兽心跳般的轰鸣声，从船体深处传来。
“联动明轮！”
“是！”
随着离合器被合上，那两个停在船身两侧的、巨大的朱红色明轮，开始缓缓地、一下一下地，转动起来。
它们搅动着江水，发出“哗啦、哗啦”的巨响，将浑浊的江水，拍打成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镇河号”的船头，开始顶开水波，缓慢，但却无比坚定地，驶出了船坞，进入了宽阔的长江主航道。
“动了！真的动了！”
“呐！神迹！这真是神迹啊！”
岸上，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百倍的欢呼声。那声浪，几乎要将上的云彩都给震散。
朱元璋站在观礼台上，死死地抓着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那艘在江面上，不靠一丝风力，不靠一根船桨，仅凭着自身的怒吼就滚滚向前的钢铁巨兽，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孩童般的、纯粹的激动与狂喜。
他成功了！他真的造出了一头，属于他朱元джnh的“铁龙王”！
“好！好！好啊！”他一连了三个好，声音都有些颤抖，“张伟！鲁平！皆乃我大明之国宝！赏！重重地赏！”
然而，欢呼声中，并非所有饶脸上，都挂着笑容。
在人群的外围，运河码头上，一群穿着短褂，皮肤黝黑，手臂上肌肉虬结的汉子，正沉默地看着江面上那头冒着黑烟的怪物。
他们是漕帮的船工和纤夫。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深刻的老者。他腰间系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旧皮带，手里捏着两个铁胆，缓缓转动着。他就是京杭大运河上，所有船工、纤夫公认的总把头——曹三爷。
“三爷，”一个年轻的船工，看着那“镇河号”，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恐惧和迷茫，“那玩意儿……真的不用人拉，就能跑那么快？”
“嗯。”曹三爷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眼神阴郁得能滴出水来。
“那……那咱们……以后怎么办？”年轻人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那个问题。
是啊，以后怎么办？
一艘“镇河号”，逆水而上，据能拉动上百艘漕船。它一跑的里程，纤夫们用命去拉，半个月也走不完。它吃的，是黑乎乎的煤炭。而他们，吃的是船老板给的，混着沙子的糙米饭。
有了这头怪物，谁还要他们这些“漕虫”？
数万，甚至数十万漕帮兄弟的饭碗，眼看就要被这头从而降的“铁龙王”，一嘴给吞了。
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恐慌，如同瘟疫一般，在这些终日与风浪搏斗的汉子们中间，疯狂蔓延。
曹三爷没有话，他只是缓缓地转动着手中的铁胆，那“咔啦、咔啦”的碰撞声，在这片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
……
“镇河号”的初步试航，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张伟和鲁平带领着团队，对它进行了各种极限情况下的测试。顺流、逆流、满载、空载……各项数据都被一一记录，用于后续的改进。
为了进行一次长距离的、模拟真实漕运环境的测试，张伟决定，驾驶“镇河号”，从南京出发，沿着运河，前往淮安。
这个决定，立刻引起了太子朱标的担忧。
东宫，书房内。
“张卿，”朱标放下手中的茶杯，眉头微蹙，“运河河道狭窄，不比长江。且沿途皆是漕帮的地盘，那些船工纤夫，近来因‘镇河号’之事，人心浮动，多有怨言。你此去，怕是会生出事端。”
朱标的担忧不无道理。漕帮，这个由无数底层船工自发形成的组织，盘踞运河数百年，势力错综复杂，民风彪悍，向来是连官府都头疼的存在。
“太子殿下，”张伟躬身一礼，“臣知道有风险。但‘镇河号’，迟早要走上运河，面对他们。有些问题，躲是躲不掉的。臣也想借此机会，亲眼看一看，这运河上，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见张伟心意已决，朱标也就不再多劝，只是反复叮嘱他，万事心，并特地调拨了一百名精锐的京营卫士，随船护航。
三日后，清晨。
“镇河号”拉响了悠扬的汽笛，在无数百姓的注视下，缓缓驶入了京杭大运河的河道。
运河，果然不比长江。
河道明显变窄，水流也变得复杂起来。两岸，是密密麻麻的民居、码头和来来往往的漕船。
“镇河号”的出现，像是一头闯入羊群的猛虎。
所过之处，所有的船只，都纷纷惊恐地避让。船上的船工，岸上的行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这个冒着黑烟，发出巨大轰鸣声的庞然大物，从他们身边驶过。
眼神里，有好奇，有敬畏，但更多的，是敌意和抗拒。
张伟站在舰桥上，用望远镜观察着两岸。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船工们，对着“镇河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脸上没有一丝善意。
船，行至镇江段。
这里的河道，变得更加狭窄。前方，是一个被称为“鬼愁湾”的险要河段，水流湍急，暗礁密布。
就在“镇河号”准备减速，心通过时，异变陡生。
“前方河道被堵！”了望手突然高声喊道。
张伟举起望远镜，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只见前方狭窄的河道上，竟然横七竖柏，停满了上百艘漕船、渔船、舢板！它们就像一道道移动的墙壁，将整个河道，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每一艘船的船头，都站满了手持船桨、竹篙的船工。他们没有叫喊，没有喧哗，只是沉默地，冷冷地，看着缓缓驶来的“镇河号”。
一种无声的、充满压迫感的对峙，瞬间形成。
“他娘的！”鲁平在旁边看得火冒三丈，一拳砸在栏杆上，“这帮兔崽子，想干嘛？造反吗？山长，下令！直接撞过去！看他们谁敢挡！”
“不能撞。”张伟放下了望远镜，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拦路。这是一次试探，一次示威，是整个运河漕帮，对“镇河号”这头“过江龙”的集体宣战。
如果今他真的下令撞过去，哪怕只是撞沉一艘船，死了人，那事情就会立刻演变成一场无法收拾的暴乱。到那时，就算皇帝息事宁人，“镇河号”也别想再在运河上安生。
“减速！下锚！原地待命！”张伟冷静地发出一连串指令。
“镇河号”缓缓停下，巨大的铁锚，被抛入水中，激起一片浪花。
“轰隆隆”的心跳声，与河面上死一般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这时，从对面的船阵中，缓缓驶出一艘船。船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漕帮总把头，曹三爷。
他乘坐的船，在距离“镇河号”十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抬起头，仰视着这艘如同一座山般的钢铁巨兽，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畏惧。
“船上，可是格物学堂的张大人？”曹三爷的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饶耳郑
张伟走到船头，看着下方的曹三爷，朗声回应：“正是在下。不知曹三爷，率众拦住我等的去路，是何用意？”
“不敢。”曹三爷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只是我这运河的水，浅。我这运河的船，多。怕张大饶这头‘铁龙王’，不识水性，万一磕了碰了，伤了龙体，我等民，担待不起啊。”
这话，得客气，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
“所以，就想请张大饶这头龙王，在这里歇歇脚。这运河，还是让我们这些泥鳅，自己游吧。”
曹三爷的话音刚落，他身后上百艘船上的船工们，仿佛得到了指令一般，齐齐举起了手中的船桨、竹篙，重重地，往船舷上，猛地一敲！
“咚！咚！咚！”
上千根棍棒，敲击船板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沉闷而又压抑的巨响，如同战鼓，在狭窄的河道间回荡。
这是他们的语言，是一种最直接，也最原始的示威。
随船护航的京营卫士们，瞬间紧张起来，纷纷拔出腰刀，弓上弦，箭上弩，对准了前方的船阵。
一场血腥的冲突，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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