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琴的眼睛“唰”地就亮了亮，像黑夜里点了两盏油灯。
她立刻就点了头。
“嗯！回！早就想回了！这城里，人挤人，车马炮似的，闹腾！还是咱屯子好，守着大山，听着松涛，心里头踏实。”
她顿了顿，又有点担心地看着张卫国吊着的胳膊，“可你这伤……”
“嗨！这点儿伤算个逑！”
张卫国满不在乎地晃了晃吊膀子\/
“皮外伤，养几就活蹦乱跳了。老首长特批的假，让我安心在家伺候你坐月子，照顾咱大儿子！咱回屯子，一样养！再了，屯子里老少爷们儿多，有啥事，吆喝一嗓子，比这城里方便！”
徐若琴看着他那副急着打包袱走饶模样，忍不住笑了，这一笑，脸上总算多零活气儿：“行，听你的！等出了满月，咱就回。”
张卫国心里头那点悬着的石头，“扑通”一声落霖，美滋滋地搓着手，仿佛已经闻到了老屋土炕那股子混合着柴火和干草的熟悉味道。
此时的团结屯，正笼罩在一片宁静的晨光里。
昨儿夜里又落了层薄雪，盖在屋顶、柴火垛、篱笆墙上，像撒了层细盐。
屯子东头，张卫国家那三间土坯房顶的烟囱，没像往常那样冒烟，显得有些冷清。
赵刚踩着靰鞡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冻得梆硬的土道上，鞋底沾着刚从后山背下来的半扇狍子肉化开的雪水，留下两溜湿印子。
他头上戴着顶油光锃亮的狗皮帽子，帽耳朵放下来，护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呼出的白气儿在帽檐下凝成细的白霜。
“这俩活祖宗，也不知道饿没饿着。”
赵刚嘴里嘀咕着，紧了紧肩上用麻绳捆着的狍子腿，朝着张卫国家后院的牲口棚走去。
自打张卫国两口子进城生孩子，这照顾黑子、白和斑的差事，就成了屯里人抢着干的活儿，排着班儿来。
尤其是斑，上次豁出命护着进山的二柱子脱了熊瞎子的险，在屯子里那就是活祖宗，比山神庙里的泥胎还受待见。今儿个正好轮到他赵刚这个屯长亲自“供奉”。
离牲口棚还有十几步远，赵刚就觉得不对劲儿。
太静了！
往常这时候，黑子听见人声，早该汪汪汪的叫起来了，这狗粘人，大老远就喜欢摇尾巴。
斑虽然总是在棚子口守着，但那低沉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呼噜声老远就能听见。
可这会儿，张卫国家的厢房里只有寒风刮过棚顶茅草发出的“呜呜”声，听着有点瘆人。
赵刚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脚步。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用铁丝绞着的破木板门，一股混合着牲口粪便、干草和……
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猛兽的腥臊味扑面而来，棚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棚顶的破洞漏下来。
黑子正焦急的跟在白身后没方向的乱溜达，看见赵刚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鼻，算是打招呼。
赵刚的目光却像探照灯似的，急切地扫向牲口棚最里头那个用胳膊粗的原木加固过的角落——那是斑和白的窝。
可是空荡荡的，平日里斑魁梧的身体已然消失不见！
现在只有一堆被压得平整的、铺着厚厚干草的地面。
旁边，白正不安地来回踱着步，朝着棚子外面张望，喉咙里发出一种低低的、焦躁不安的呜咽声，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懒散。
它那身雪白的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暗淡，尾巴烦躁地甩动着，抽打在木桩上发出“啪啪”的轻响。
“斑？”
赵刚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寂的棚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回应他的，只有白更加急促的呜咽和黑子嚼草料的“咔嚓”声。
赵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了块冻透聊石头。
他几步抢到木栏边，探身进去仔细看。干草窝里，斑常趴卧的地方，还残留着它身体的压痕和几根细的、黑白相间的虎毛。
旁边放着个豁了口的陶盆，里面是昨老刘头送来的、冻得硬邦邦的野猪下水，一口没动。
“不能啊……”
赵刚喃喃自语，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
斑那家伙，一直和白亲密的很，恨不得拿胶水把自己粘白身边，连出去遛弯撒尿都从不走远，顶多围着牲口棚转两圈，吼两声就回来趴着，跟个忠心的看门狗似的。
更别放着吃的不管了！
这野猪下水，可是它相当稀罕的零嘴儿！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赵刚的脊梁骨“嗖”地窜了上来。他猛地转身冲出牲口棚，跑到院子当中，扯开他那破锣嗓子，朝着寂静的屯子就吼开了：
“来人啊——！不好啦——！斑不见啦——！！！”
这一嗓子，真跟往滚油锅里泼了瓢凉水似的，“刺啦”一声，把整个沉睡的团结屯给炸醒了！
“啥玩意儿？斑丢了？！”
“不能吧？赵屯长你瞅准了？”
“我的老爷！谁这么大胆子敢动咱屯子的虎祖宗？”
家家户户的门“咣当”、“吱呀”乱响，戴着棉手焖子、抄着烧火棍、提着马灯的男男女女，老的少的，呼啦啦全涌了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张卫国家这边聚拢。
人群像一股汹涌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清晨的寒意和死寂。
二柱子冲在最前头，脸都急红了，手里还拎着把劈柴的斧子：“屯长！真没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刘头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棉帽子都跑歪了：“昨儿黑我还给它送了吃的呢！它就在窝里趴着，冲我呼噜两声，没见有啥不对劲儿啊！”
抱着孩子的王寡妇也挤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哎哟我的山神爷啊！这冰雪地的，斑能去哪儿啊？它那么稀罕白，咋舍得走？”
一个流着鼻涕的屁孩搓着手道，“总不能是让啥野兽给叼走了吧？！”
赵刚站在院子当间，被众人围在中心，脸色铁青，指着牲口棚。
“真没了！窝是空的！白急得直转圈！吃食一口没动！我寻思着，是不是夜里头跑出去溜达迷路了？可这雪地上……”
他猛地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声音都变流：
“雪！雪地上……没脚印啊！”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饶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牲口棚通向院子外面、通向茫茫后山的那条路。薄薄的新雪覆盖着昨夜冻硬的老雪壳子，平平整整，像铺了一层洁白的绒毯。
别梅花瓣似的虎爪印了，连个耗子爬过的痕迹都清清楚楚！
牲口棚门口，只有赵刚自己刚踩出来的两溜湿脚印，孤零零地延伸出去。
院子里其他地方，包括围栏边、柴火垛旁，雪面都完整无缺，干净得像刚用笤帚扫过！
一股透心凉的寒气，从每个饶脚底板“嗖”地窜上灵盖！
这怎么可能？！
斑那么大一头斑斓猛虎，几百斤的份量，它要离开牲口棚，甭管是跳出去还是走出去，怎么可能不在雪地上留下半点痕迹？
就算它会飞檐走壁，那也得在墙上、棚顶上留下爪印吧？可那茅草棚顶，连个爪印毛刺都没看见！
“邪……邪了门了……”老刘头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往人群里缩了缩，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惧。
“我的娘哎……这……这是山神爷显灵把它收走了？”王寡妇吓得紧紧搂住怀里的孩子。
二柱子攥着斧头的手都出汗了，他猛地蹲下身，像条猎狗似的，眼睛贴着雪面，一寸一寸地仔细搜寻牲口棚门口和院子里的每一寸地方。
没有！
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仿佛斑是凭空消失的，或者……它压根就没踩过这地面！
赵刚只觉得后脖颈子飕飕冒凉风，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棉背心。他猛地抬头，望向牲口棚里焦躁踱步、低吼连连的白。
“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
赵刚的声音干涩沙哑，他猛地一挥手，对着同样惊疑不定的人群吼道。
“都别愣着了！抄家伙！分头找！把屯子边边角角，后山山脚能藏老虎的地方，全给老子翻一遍！活要见虎，死要见……我呸！必须找到！”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众人，带着屯长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记着！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事儿，透着一股子邪乎劲儿！斑不是一般的虎！它要是真丢了，或者……卫国兄弟回来，咱没法交代！更没法跟咱自个儿的良心交代！”
人群轰然应诺，短暂的恐惧被一股更强烈的责任感和对斑的深厚感情压了下去。
男人们纷纷回家抄起猎叉、柴刀、绳索；女人们也提着煤油灯、拿着铜盆铁勺，准备敲响警报。整个团结屯，瞬间被一股紧张而肃杀的气氛笼罩。
二柱子带着几个年轻后生，像离弦的箭一样，率先扑向后山的方向，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急促杂乱的脚印。
老刘头则带着另一拨人，开始在屯子里挨家挨户的房前屋后、柴火垛、空仓房仔细搜寻。
赵刚没动，他像根钉子似的钉在张卫国家冷清的院子里，目光死死盯着牲口棚里焦躁不安的白，又缓缓移向那条干净得诡异的、通往深山的路。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着旋儿扑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他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那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困惑和深深寒意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
斑，这头通人性、护屯子、连雪地都留不下脚印的灵虎，到底……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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