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亮透,林夙就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腿疼醒的——伤处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从骨头缝里往外钻。他咬着牙坐起身,撩开薄被查看伤口。纱布又渗血了,暗红色的血渍在晨光里格外刺眼。
门外传来沈砚心翼翼的声音:“主公,该换药了。”
“进来。”
沈砚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看见林夙自己已经在拆纱布,赶紧放下盆子:“我来吧。”
林夙没拒绝。他靠在床头,看着沈砚用温水浸湿纱布,一点点揭开粘在皮肉上的部分。每揭开一寸,伤口就火辣辣地疼一下,他眉头都没皱,只问:“昨夜城东粮仓的火,查清了?”
“查清了。”沈砚手上动作轻,语速却快,“不是意外,是有人纵火。用的火油是军中制式,但掺了松脂——烧起来烟大,好制造混乱。”
“人呢?”
“死了。尸体在城墙根下发现的,也是割喉,和钱库吏一样的手法。”沈砚顿了顿,“但这次,尸体怀里没东西。”
林夙沉默。
伤口完全暴露出来——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边缘已经开始化脓。沈砚用煮过的麻布沾上药酒,心擦拭。药酒渗进伤口,那疼痛像是一把钝刀子慢慢刮骨头。
林夙额角渗出冷汗,声音却还稳:“城里还有多少细作?”
“雷将军正在查。昨夜抓了三个可疑的,但嘴都很硬。”沈砚给伤口敷上新药,是墨铁匠用几种草药捣的,气味辛辣,“顾先生,这些人八成是两拨的——一拨是刘靖派的,一拨是……皇城司的。”
纱布重新裹上,疼痛稍微缓和了些。
林夙下床,腿还是有些瘸,但能走。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晨雾中的阳朔城正在醒来。炊烟从千家万户升起,早市的摊贩开始摆货,城外田埂上已经有农人扛着锄头下地。
“主公,今议事安排在辰时。”沈砚提醒。
“推迟到巳时。”林夙,“我先去城里转转。”
“您的腿——”
“没事。”
林夙没带随从,就拄着拐杖,一个人慢慢走过阳朔的街巷。
他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看看。
在城东集市,他停在一个卖炊饼的摊子前。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见林夙过来,吓得手一抖,刚出炉的炊饼差点掉地上。
“大、大人……”
“给我一个。”林夙摸出两个铜钱。
老汉手忙脚乱地用油纸包了饼,死活不肯收钱。林夙硬塞给他,然后就在摊子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慢慢吃饼。
饼很香,外脆里软。
“生意怎么样?”他问。
“好、好多了。”老汉搓着手,“以前赵文廷在的时候,一要收三次‘摊税’,现在一就收一次,还明码标价……”
“有人来收税?”林夙抬眼。
“有有有,是个年轻后生,穿着衙门的衣服,话和气。”老汉赶紧,“还给发了这个——”他从摊子下面摸出一块木牌,上面刻着“丙字七号”,盖着惊雷府的印。
林夙接过木牌看了看,还给他:“以后收税的,必须有这个印。没有的,可以直接去衙门告。”
“哎!哎!”老汉连连点头。
林夙吃完饼,起身要走。老汉忽然从摊子后面拎出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十几个鸡蛋。
“大人,这个……自家鸡下的,您补补身子……”
林夙看看鸡蛋,又看看老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行,我收了。”他接过篮子,“钱我让沈砚送来。”
“不用不用——”
“要的。”林夙很认真,“你卖饼挣的是辛苦钱,我不能白拿。”
他拎着鸡蛋篮子继续往前走。
走过一条巷时,听见里面有孩童的读书声。他循声看去,是一间刚腾出来的民房,门口挂了个木牌:“蒙学堂丙班”。
透过破了一半的窗户纸,能看见里面坐着二十多个孩子,大的十来岁,的才五六岁。一个穿着旧儒衫的老秀才正在教《千字文》,声音沙哑却认真。
林夙在窗外站了一会儿。
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发现了他,眼睛瞪得圆圆的,想喊,被林夙竖起手指在唇边制止了。
老秀才转过身,看见林夙,愣了一下,然后深深一揖。
林夙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腿越来越疼,他找了块路边的石头坐下休息。刚坐下,就看见对面屋檐下蹲着几个汉子——都是青壮,衣衫褴褛,眼神里透着不安。
林夙招招手。
那几个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推了个最年轻的过来。
“大、大人……”
“哪儿来的?”林夙问。
“梧州……逃难来的。”年轻韧着头,“家里遭了兵灾,听阳朔能活命,就、就过来了。”
“来了几?”
“三。”
“吃住怎么解决?”
年轻人脸红了:“白在码头扛活,晚上……就睡屋檐下。”
林夙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那篮鸡蛋,递过去:“这个,你们分着吃。”
年轻人愣住了,不敢接。
“拿着。”林夙塞进他怀里,“吃完去县衙找孙长史,就是我的——城西正在修水渠,缺人手。管吃住,一五个铜钱。”
年轻人抱着鸡蛋篮,眼圈一下就红了。
他跪下来要磕头,被林夙用拐杖拦住。
“男儿膝下有黄金,别随便跪。”林夙站起身,“去吃饭,然后干活。阳朔不养闲人,但也不饿死人。”
他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
那几个汉子在他身后低声着什么,声音哽咽。
巳时,县衙正堂。
所有冉齐时,林夙已经坐在主位上了。他面前摆着一碗稀粥、两个粗面馍,正就着一碟咸菜吃早饭。
“都坐。”他头也不抬,“边吃边。”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坐下了。沈砚赶紧让人又端了几份早饭上来——都是简单的粥和馍。
“先急事。”林夙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盐。城里存盐还有多少?”
苏晚晴翻开账册:“够全城吃半个月。但如果算上不断涌来的流民……只够十。”
“盐价呢?”
“比三前涨了三成。”苏晚晴脸色凝重,“梧州那边已经断了我们的盐路,现在只能靠桂西土司私下卖一点,但量少价高。”
林夙看向顾寒声:“马成那边怎么?”
“他要三成利,还要我们帮他运一批私货去湖广。”顾寒声道,“我还没答应。”
“答应他。”林夙毫不犹豫,“但加一个条件——他要保证盐路畅通三个月。三个月内,盐价不能超过市价两成。”
“三个月后呢?”
“三个月后,”林夙敲了敲桌子,“我们自己有盐。”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阳朔不产盐。”孙敬提醒。
“但漓江上游三百里,有盐井。”林夙从怀里掏出一张草图——是昨夜他对照玉佩暗纹和宇文墨给的地图,自己描出来的,“前朝曾在那边开过盐场,后来因为战乱废弃了。具体位置,宇文先生正在查。”
墨铁匠眼睛一亮:“若真有盐井,老夫可以改一批器具,采盐不难!”
“难的不是采盐,是运回来。”雷震沉声道,“三百里水路,中间要过三处险滩,还迎…刘靖的地盘。”
“所以需要水师。”林夙看向龙啸,“你的船队,现在能打硬仗的有多少?”
“八条大战船,二十条快船。”龙啸挺直腰板,“但缺火炮,现在船上装的都是弩机。”
“弩机够了。”林夙,“这次不是要全歼敌军,是要打通一条路。盐比命重要——没有盐,人活不过一个月。”
他顿了顿,环视全场:“这件事,我来带队。”
“主公不可!”雷震第一个反对,“您的腿伤未愈,水路颠簸——”
“就因为我有伤,刘靖才想不到我会亲自去。”林夙打断他,“而且这次不是强攻,是谈牛”
“谈判?”
“对。”林夙展开地图,指着漓江中游一处,“这里是青石滩,守将是刘靖麾下一个参将,叫韩猛。此人性情暴躁,但贪财。更重要的是——他是梧州韩家的人,而韩家……和马成有仇。”
顾寒声立刻反应过来:“驱虎吞狼?”
“不,是让虎自己咬自己。”林夙淡淡道,“韩猛欠了马成一大笔赌债,马成一直想要他的命。我们只要给马成一个机会……”
他没完,但在场所有人都懂了。
“这件事,顾寒声、龙啸跟我去。”林夙分配任务,“雷震守城,继续清查细作。墨老抓紧改造采盐器具。孙敬,流民的安置要加快——城西那片荒地,全部开出来,按人头分田,但清楚:第一年免租,第二年收三成。”
“是!”
“还有,”林夙看向苏晚晴,“商队不能停。盐路要打通,粮路更要打通。你去联系桂西土司,用我们的铁器、布匹,换他们的粮食、药材。”
“铁器?”苏晚晴一怔,“我们的铁料也不多……”
“用旧的。”林夙,“把缴获的那些破损刀枪,让匠造司熔了重铸,打成农具、锅碗。土司不缺刀,但他们缺好农具。”
议事持续到午时。
结束时,林夙的伤腿已经肿得发亮,但他没让人看出来,只让沈砚扶着慢慢走回后堂。
一进屋,他就瘫坐在椅子上,额头全是冷汗。
沈砚赶紧打水给他敷腿。
“主公,您这样撑不了几……”
“撑不了也得撑。”林夙咬着牙,“现在阳朔就是一根绷紧的弦,我松一点,整个局面就垮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刚才街上的画面——卖饼老汉的手、孩童读书的眼睛、流民惶恐的脸。
还有那篮鸡蛋。
“沈砚。”
“在。”
“你,”林夙轻声问,“如果有一我失败了,这些人……会怎么样?”
沈砚不出话。
“会重新回去当佃户,被加租,被抽丁,孩子读不起书,老人看不起病。”林夙自问自答,“所以我不敢失败。”
他睁开眼,眼神疲惫却清醒:
“因为我输不起。”
午后,林夙去见宇文墨。
宇文墨已经搬进了县学旁的一处院,院里堆满了书——有从观澜阁搬来的旧籍,也有他自己带来的手稿。他正伏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手里拿着规尺和炭笔,勾画着什么。
“先生在看什么?”林夙走近。
“漓江全图。”宇文墨头也不抬,“老夫把历年水文记录都标上去了,你看这里——”
他指着图中一处弯道:“青石滩。此处水流最急,暗礁最多,但也是盐井水路必经之地。韩猛在此驻兵三百,沿江设了十二座箭楼。”
“强攻很难。”林夙。
“何必强攻。”宇文墨终于抬起头,眼里有精光,“你看这象——”
他推开图纸,指向窗外。午后空晴朗,万里无云。
“三日后有雨,大暴雨。”宇文墨道,“漓江水位会暴涨三尺,青石滩的暗礁会全部淹没。届时行船反而安全,但箭楼地基会被水泡软。”
林夙眼睛亮了:“先生确定?”
“观星十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宇文墨顿了顿,“但暴雨之后必有山洪,你们若要去,必须在两日内往返。否则困在江上,凶多吉少。”
“两日够了。”林夙计算着行程,“顺水一日可到盐井,装盐半日,逆水一日半回程——若赶上暴雨顺水,可能更快。”
“还有一个问题。”宇文墨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盐井的位置,根据前朝记载,应该在黑龙峡附近。但黑龙峡地势险峻,两岸都是悬崖,根本没有建盐场的地方。”
“除非……”林夙想到什么,“盐井不在岸上。”
两人对视一眼。
“水下?”宇文墨皱眉,“不可能,水下如何采盐?”
“如果是山洞呢?”林夙拿出玉佩,指着暗纹中一处曲折的线条,“你看这里,像不像一个溶洞的入口?漓江两岸溶洞遍布。如果有盐泉从洞中涌出,在洞里蒸发结晶……”
宇文墨一把抢过玉佩,对着光仔细看。
许久,他长叹一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前朝盐场记载含糊,只‘依山临水,洞中取盐’!老夫一直以为是笔误!”
他激动地站起来,在屋里踱步:“若是溶洞盐泉,那采盐就容易了!只需在洞中架设竹架,引盐水晾晒——不受风雨影响,产量还稳定!”
“但前提是,我们要找到那个洞。”林夙。
“图上有线索。”宇文墨扑回图纸前,“你看,玉佩这条线,在这里和漓江交汇——这个位置,按比例尺算,离青石滩只有十五里!”
他抬起头,眼神灼热:
“林大人,这不仅仅是一处盐井。这可能是一个……盐洞群。”
林夙心跳加快了。
如果真是盐洞群,那意味着阳朔未来可能不再缺盐,甚至……可以向外卖盐。
盐,在这个时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就是军队的饷,就是百姓的命。
“这件事,保密。”他沉声道,“除了在场的人,谁也不许知道。”
“老夫明白。”宇文墨点头,“但你们去探查时,一定要心。这种然盐洞,往往有瘴气,还有可能……有别的危险。”
“什么危险?”
“不准。”宇文墨摇头,“前朝记载中,提到盐洞时总是一笔带过,但有句很奇怪的话——‘洞中有灵,取之需祭’。”
林夙皱眉。
他不信鬼神,但在这个时代,有些事宁可信其樱
“我会心。”
他离开院时,已是傍晚。
夕阳把整个阳朔城染成金黄色,城楼上那面玄黑金雷旗在晚风中飘扬,旗角的雷纹仿佛在发光。
林夙拄着拐杖站在街口,看着这一牵
腿还是很疼,心里却渐渐安定下来。
有盐,就有活路。
有活路,人心就稳。
人心稳了,这面旗……就倒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县衙。
还有很多事要做。
很多很多人,在等他给一个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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