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辰时。阳朔城东,新兵校场。
秋日的阳光已颇有力度,将校场夯实的土地照得发白。旌旗在微风中舒卷,猎猎作响。三千新兵按营列队,鸦雀无声,唯有兵甲偶尔碰撞的金属轻响。他们手中的新式燧发火铳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乌光,枪管下的铳刺森然林立。
雷震一身锃亮的山文甲,外罩猩红披风,按刀立于将台之上,面容肃穆如铁铸。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台下军阵。今日检阅,阵仗比原定更大,林夙昨夜密令,不仅火铳营,连新编成的两个炮队(各配五门破军炮)也拉了出来,在校场两侧预设阵地。
明面上,是展示军威,激励士气。暗地里,这里已成一处精心布置的陷阱,静待可能来袭的毒蛇。
“开始!”雷震声如洪钟。
号角长鸣。演练按部就班进行:队列行进、火铳装填射击(用训练弹)、铳刺格斗、队战术穿插。新兵动作虽略带生涩,但令行禁止,气势已显。尤其是三轮齐射,虽无实弹,但那密集清脆的燧石击发与模拟硝烟,仍引得远处围观的一些乡老士绅发出低低惊呼。
雷震看似全神贯注于演练,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校场外围的几处山林、田埂,以及更远处官道的方向。顾寒声的“清影”和城防营的精锐斥候,早已像梳子一样将周边数里梳理了数遍,明暗哨卡密布。林夙给他的指令是:“做足戏,稳住神,若贼来,关门打狗;若不来,亦是无妨。”
演练过半,一切如常。只有几匹受惊的民马从附近奔过,引起骚动,很快被控制。
同一时刻,阳朔城内,户曹衙署附近茶楼。
顾寒声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打扮,坐在二楼临窗位置,面前一壶清茶已凉。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街对面户曹衙署的侧门。吴庸每日从此门出入。
时辰将近散衙。吴庸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口,与同僚拱手作别,脸上挂着惯常的、略显圆滑的笑容。他手中提着一个常见的、用来装文书的青布褡裢,步履平稳地朝梧桐里家的方向走去。
一切如常。
但顾寒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注意到两个细节:第一,吴庸今日散衙比平时晚了约一刻钟;第二,他手中那青布褡裢的右下角,似乎沾零不同于墨渍的、暗红色的污迹,像是……印泥?还是别的什么?
“跟上。重点看他在回家途中,是否会‘偶然’遗落褡裢,或与特定人物有短暂接触。尤其是可能传递物品的动作。”顾寒声对身旁扮作茶客的“清影”低语。
吴庸似乎浑然不觉,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过文墨斋时,他脚步顿了顿,朝里望了一眼,却并未进去。经过一个卖炊饼的摊档,他停下买了一个,与摊主随口寒暄两句,递过铜钱时动作自然。
直到他拐进梧桐里那条熟悉的巷子,依然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难道判断错了?吴庸并非“砚台”,或者他警觉异常,今日选择静默?
顾寒声并未放松。有时,最大的异常,就是毫无异常。他下令:“通知监守刘顺家的人,提高警惕。若吴庸真是‘砚台’,周文焕失联,他必知事败。今日校场若无动静,他很可能选择断尾,或……处理掉刘顺这个可能暴露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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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山庄,竹韵轩。
赵元启几乎将手头所有关于岭南地理矿藏的典籍与官府旧档翻了个遍。案几上、地上铺满了摊开的书卷与抄录的纸条。他双眼布满血丝,神情却异常专注明亮。
宇文墨那几句密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中许多零散的知识碎片。“癸水之精,隐于坤舆”——可能指代北方来水(地下水脉)潜藏之地;“乾位动摇,星火南移”——西北方位有变,与火有关的事物向南移动;“地脉交冲之所”——地质构造上的断裂带或不同岩层交汇处……
他结合宇文墨另一处提及“火德之气,郁结未发。逢庚辛金锐,或可引动”,忽然想起曾在一本前朝野史杂记中看到过一则记载:百年前,桂州(今桂林)西南某地,曾有山民报称夜间山中影地火”(可能是然气或某种可燃矿物渗出)明灭,时人以为异,官府曾派人探查,记录“其地多赤褐色山岩,敲击有金铁之声,然掘之无所得”,后来便不了了之。
那本杂记他早年随宇文墨流亡时读过,印象模糊。但此刻,他将“赤褐色山岩”(可能含铁)、“金铁之声”、“地火”、“西南方位”与宇文墨的密语一一对照,一个模糊的指向逐渐清晰。
他铺开一张简陋的岭南舆图,根据杂记中模糊的地名和方位描述,手指在阳朔西北方向、漓江一条支流上游的某片丘陵区域画了个圈。那里,似乎正处在几条山脉的余脉交汇处,且舆图旁注有字“旧有银铜矿,今废”。
废弃的银铜矿……多种金属矿物伴生……地质交汇……“郁结未发”的火德之气……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赵元启心中成形:宇文墨通过星象与地气研究,可能推断出那片废弃矿脉深处,蕴藏着某种特殊且易于引燃(或具有剧烈反应)的矿物组合!这或许不是传统认知的金银铜铁,而是更罕见、更具颠覆性的东西!正因“郁结未发”,需要“庚辛金锐”(或许指特定的开采或提炼方法)才能“引动”!
这发现让他心跳加速。若真如此,这矿藏的价值将无可估量,尤其在林夙大力推动火器研发的当下!这或许就是宇文墨拼死守护、连昏迷前都念念不忘的秘密之一!
他必须立刻将这番推测告知林夙。但如何告知?得太明确,恐引来更大祸患;得太隐晦,又怕延误时机。他提起笔,斟酌再三,在一张素笺上写下:
“依宇文师散落手札与旧籍印证,西北废矿之地(约在古称‘赤石岭’ 一带),或存异于常矿之‘烈性石髓’ ,其性躁烈,遇金火易发。然古籍语焉不详,实地情形未知,需遣谨慎晓事之人,秘密勘验。此乃元七据残卷妄测,仅供将军参详。”
他放下笔,吹干墨迹,将纸条仔细封好。这既点明了可能的线索和价值(烈性石髓),也保留了余地(语焉不详,需勘验),更将发现归功于“残卷妄测”,降低自身存在福
“来人。”他唤来门口值守的、已知晓他部分身份的护卫,“将此信,速呈顾寒声先生或林将军亲阅,事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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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校场演练已近尾声。
雷震正待下令进行最后的炮队操演,异变陡生!
校场东南角,那片用于模拟障碍的矮木丛后,突然腾起三股浓烟!烟雾呈黄绿色,顺风迅速向校场中央弥散,刺鼻的气味随之传来!
“毒烟!”台下军阵中有人惊呼,队列出现一丝骚动。
几乎同时,校场外围西北侧的山林里,“嗖嗖”射出七八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哨音,划破空,却并非射向人群,而是杂乱地落在校场空地或更远处的田埂上。
“敌袭!保护将军!”雷震身边的亲卫立刻拔刀举盾,将其护在中间。
然而,预料中的箭雨或大队伏兵并未出现。只有那不断扩散的刺鼻烟雾,和山林中隐约可见的、似乎正在快速移动的零星人影。
雷震站在盾牌后,眼神冰冷。这算什么?骚扰?试探?还是想调虎离山?
“传令!各营严守阵位,不得妄动!炮队,瞄准烟雾起处及山林人影晃动区域,预备——”他果断下令,声音压过骚动,“但没有本将军令,不准开炮! 城防营左右两翼,缓步向前,驱散烟雾,搜索林地,遇敌则战,勿追远!”
命令层层下达。新兵营在军官呵斥下迅速稳住阵脚,火铳平举,指向烟雾方向。炮队士卒飞快摇动转柄,炮口低沉转动。城防营两支百人队如蟹钳般从两侧缓缓压上。
烟雾被风渐渐吹散,山林中的响动也迅速远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城防营搜索后回报:矮木丛后找到几个燃尽的、填充了硫磺与不知名辛辣草药的陶罐;山林中发现几处新鲜脚印和丢弃的弩弓,人影已不见踪迹。
一场虚惊?一场拙劣的骚扰?
雷震眉头紧锁。这不像“灰雀”的风格,更不像能布下周文焕那种暗桩的势力所为。倒像是……故意制造混乱,吸引所有饶注意力,掩盖别的什么目的。
他猛地想起林夙另一道嘱咐:“贼若不动,或虚张声势,则必有所图于他处。”
“收队!加强警戒,演练取消!”雷震果断下令,同时拉过最亲信的副将,压低声音,“你速带一队亲兵,骑快马,赶回城内匠造司、火药库、还迎…西郊新山庄!看看那边有无异状!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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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惊雷府书房。
三路消息几乎同时送达林夙案头。
顾寒声禀报:吴庸回家后闭门不出,无异常。但监视刘顺家的人发现,刘顺午后试图从后门溜出,被其妻哭喊拦住,家中似有激烈争执。已加强监控。
赵元启的密信由护卫送达,林夙阅后,目光在“赤石岭”、“烈性石髓”上停留许久,将信递给一旁的顾寒声。
雷震派快马回报校场虚惊,并言已派人查看各要害。
林夙听完,沉默片刻,忽而冷笑:“声东击西,雕虫技。贼人真正的目标,既非雷震,也非校场。”
他手指点向赵元启密信上“赤石岭”三字。
“若宇文先生推断为真,簇价值,远超十座校场。贼人如此大费周章,用校场骚动吸引我们全部注意,恐怕正是为了掩护对这片废矿之地的探查或破坏!”
“周文焕标记的行程,吴庸可能的身份,货郎传递的信息……这一切,或许最终都指向这里。”
他看向顾寒声,目光锐利如刀:
“寒声,你亲自去一趟吴庸家。不必再等,直接‘请’他来。我怀疑,他知道的,远比一个副主事该知道的多得多。”
“另外,立刻调一队最精干可靠、熟悉山地勘探的人手,由苏烬选派,明日拂晓前,秘密前往‘赤石岭’废矿区域探查。不要大张旗鼓,以勘测旧矿脉为名。我要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值得这么多入记。”
“雷震那边,令他加强各处要害守卫,尤其是匠造司与火药库,贼人既已打草惊蛇,难保不会有后手。”
一道道指令清晰传出。
棋至中盘,迷雾虽未散尽,但对手的棋路,已隐约可见。
网已张开,下一步,便是收网之时。
只是这网中之物,恐怕比预想的,更加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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