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的尘埃落定，喧嚣过后，丞相府书房内重归于一片深沉的静谧。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悲声都吞噬殆尽，只余下穿庭而过的微风，偶尔拂动窗纱，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气息，却更添几分清冷。李斯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窗前紫檀木的圈椅里，身影在烛火与巨大书架投下的阴影交错中，显得格外清瘦、孤直。他的手边，是一盏青瓷油灯，灯捻儿上，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明灭不定，恰似他此刻的心绪，忽而明亮如昔日的峥嵘，忽而黯淡如眼前的现实。灯油将尽未尽，细弱的灯芯偶尔发出“噼啪”的微响，如同蒙恬骤然中断的生命，也如同他们之间那段跌宕起伏、终究未能圆满的“并肩岁月”，留下无尽的唏嘘与未竟的余音。
蒙恬的离去，不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虽早有预感，却依然让人措手不及；它更像是一座巍峨山峦的无声沉陷，缓慢，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抽走了他生命中一块至关重要的基石。书房里的一切陈设依旧，奏简整齐如阵列，墨砚犹存余温，但一种巨大的空寂感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对往昔的漫长“回忆”之郑那些共同经历的风雨、那些无需言的默契配合、甚至是那些关乎国策的微妙博弈与坦诚争执，此刻都挣脱了岁月的尘封，化作一幅幅清晰而鲜活的画面，带着当时的温度、气息甚至心跳，在他的脑海中逐一浮现，如此真切，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他的思绪，首先便不受控制地飘回了沙丘那个惊心动魄、足以决定帝国命阅夜晚。始皇骤然驾崩于巡狩途中，消息被死死封锁，帝国最高的权柄瞬间悬空，犹如利剑悬于头顶。赵高密谋于暗室，眼神闪烁如狐；胡亥稚弱可欺，惶惶不知所措；扶苏远在边关，音讯难通；宗室与百官人心惶惶，流言如暗流涌动……巨大的危机像浓稠的黑云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那时，他与蒙恬，一个在行营之内，周旋于野心勃勃的赵高、惶恐不安的胡亥与各怀心思的百官之间，凭借急智和权谋苦苦支撑，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次落笔都需权衡千钧，在谎言与真实、忠诚与背叛的钢丝上艰难行走，竭力控制着濒临崩溃的局面，为远方的援军拖延着那性命攸关的时间；一个在北方军镇，手握帝国最精锐的长城兵团，三十万铁骑的动向，如同定盘的星，将直接决定帝国的走向是统一还是分裂，是安定还是战乱。李斯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在赵高鹰隼般的窥探下，于起草那封关乎国本的“诏书”时，在看似平稳的官方辞令间，巧妙地嵌入了只有蒙恬才能心领神会的暗语与节奏；又是如何挑选那个沉默寡言、绝对忠诚的心腹死士，将密信藏于蜡丸、封于火漆，反复叮嘱，目送其翻身上马，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奔向那不可知的命运。那是一种在刀尖上燃烧生命的极致体验，任何一个细微的失误，都将是身死族灭、帝国倾颓的万劫不复。那些日子，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铜镜中鬓边一夜之间陡增的霜色，便是那场无声战役的残酷见证。最终，蒙恬读懂了了他字里行间的焦灼与期盼，选择了支持法统与稳定，毅然率精锐骑兵星夜南下，马蹄踏碎关山月。那一刻，尽管他们相隔千里，未曾见面，甚至来不及互通一声平安，但那种跨越山河的绝对信任、那种基于对帝国共同责任而形成的无间“并肩”，是他们漫长合作中最为耀眼、也最具决定性的一次闪光，硬生生将滑向深渊的帝国车驾，拉回了轨道。
思绪流转，他又想起了扶苏早逝、幼帝登基之初的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主少国疑，咸阳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六国遗族暗中窥伺，复辟之火未绝，朝廷内部，功臣、外戚、宗室各派系暗流涌动，相互倾轧。他李斯在咸阳宫中总揽政务，如履薄冰，推行休养生息之策，平衡各方势力，像一个技艺再精湛也不敢有丝毫大意的走钢丝者，每一步都关乎国本，每一道政令都需反复思量，生怕激起波澜；而蒙恬，则在篡国最需要稳定根基的关键时刻，毅然请缨，重返那朔风凛冽、黄沙漫的北疆。他以无与伦比的威望和铁腕，筑城戍边，震慑蠢蠢欲动的匈奴，同时抚慰三十万思乡情切的边军，将可能的内部动荡消解于无形，为帝国内部的调整、巩固与喘息，赢得了一个极其宝贵、安宁的外部环境。那是一段经典的“内安外攘”的完美配合，如同帝车的双轮，缺一不可。李斯至今记得，自己为了保障北疆大军的粮草军需，如何在朝堂之上，面对诸多公卿“劳民伤财”、“与民争利”的指责与非难，力排众议，近乎独断地调集全国资源，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只为让蒙恬无后顾之忧；他也记得，每当收到蒙恬从边关送来的报平安军报，那熟悉的笔迹，竹简上寥寥数语，语气永远是那般沉稳、刚毅，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墨迹，看到那位将军屹立城头、目光如炬的坚毅面容，这总能让他为国事焦灼紧绷、几乎难以承受的神经，获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支撑与片刻难得的舒缓。他们二人，一个在朝堂中枢运筹帷幄，调和鼎鼐；一个在万里边疆砥柱中流，震慑四方。如同支撑帝国苍穹的阴阳两极，虽远隔千山万水，难得一见，却通过无形的丝线——那份对帝国的忠诚与彼此间的信任——紧密相连，共同维系着这个新生庞大帝国脆弱而顽强的生命。
他甚至回想起了一些更为具体的细节，那些当时或许并未太过在意，此刻想来却弥足珍贵、甚至有些刺痛心灵的片段。有一次，关于是否要趁匈奴内部发生叛乱之机主动出击、犁庭扫穴的问题，他与蒙恬在往来书信中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他立足于国内刚刚经历大战、财政艰难和“稳定压倒一潜的全局考虑，引经据典，数据详实，主张谨慎行事，暂缓用兵，以积蓄国力；而蒙恬则从战场实际出发，着眼于千载难逢的战机和对匈奴的长远战略威慑，陈述利害，言辞恳切，主张果断进取，以绝后患。双方书信往来，措辞严谨却又锋芒暗藏，引证古今，剖析形势，如同没有硝烟的战场交锋，彼此都试图服对方。最终，蒙恬在充分陈述己见后，以国事为重，放弃了个饶军事抱负，接受了他的意见，选择了更为稳妥的防守策略。那次“争执”，非但没有损害彼茨关系，反而让李斯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蒙恬绝非一介只知冲锋陷阵的武夫，而是一位有着深远战略眼光、能跳出局部看全局、并且拥有顾全大局胸襟的真正帅才。这种超越派系和身份的智识上的敬重，让他们的“并肩”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
还有蒙恬偶尔回京述职时，两人在繁杂的朝会、虚伪的应酬之后，得以在宫苑僻静一角，或是在丞相府这间书房（那时似乎还更有些生气）短暂对坐酌的时刻。没有过多的寒暄与官场客套，更多的是沉默，或是针对当前某个棘手难题的一两句精要点评，或是对某些官员为人和能力的简单交换看法，有时甚至只是相对无言，各自品着杯中略显苦涩的酒液。话语总是简洁，甚至有些沉闷，但往往能直达要害，彼此都能明白对方那未曾完全出口的深意、忧虑乃至无奈。那种基于高度智慧、共同阅历和对帝国深厚责任感而产生的默契，是李斯在与其他任何同僚，甚至是众多门生故旧相处时，都从未体验过的。那是一种超越了个恩怨、直达理念层面的共鸣，是站在权力顶峰之人才能体会的独特慰藉。
如今，这一切，沙丘夜的惊险与默契，建国初的艰难与扶持，书信里的坦诚争论，宫宴后的无声理解……都已成为再也无法触摸的过往，被定格在记忆的画卷里。书房依旧，灯火依旧摇曳，映照着四壁的藏书和堆积的竹简，窗外依旧是那片熟悉的、沉默的夜空，但那个能与他共享这份位极人臣的沉重、理解这份高处不胜寒的孤独、能让他偶尔卸下心防坦诚交换意见的“并肩”之人，却已永隔幽冥，再无重逢之期。李斯缓缓闭上干涩的双眼，瘦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紫檀木扶手，任由那些回忆的碎片如潮水般在脑海中翻涌、碰撞，细节越是清晰、鲜活，眼前的现实就越是显得空荡、虚无。这份对“并肩岁月”的深沉追忆，并非年迈者简单的伤逝或软弱，而是一位历经沧桑、即将走到生命终段的老人，对自身那段与帝国命运紧密相连、充满了艰难抉择与辉煌功业的过去的一次深情回眸，也是对那段风云激荡、不可复制的历史合作的最终确认，与无声的、浸透着无尽寂寥的告别。
那一声悠长而难以承载的叹息，终是消散在清冷的夜气里，未曾惊动窗外一丝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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