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临安城的兵部衙门，远不如西凉府衙来得敞亮。
那里的很高，风很烈。
这里的，被四四方方的屋檐割成了巴掌大的一块。
风里，都带着一股子陈腐的文书纸墨气。
乙如今的差事，便是在这四方底下，与一屋子陈年卷宗作伴。
无趣。
属实是无趣到了骨子里。
他便从家中带了几本闲书，每日窝在这间窄的官房里，一页一页地翻。
书中自有刀光剑影，书中自有快意恩仇。
可终究，是别饶江湖。
下值回家，推开门，总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
燕妮那丫头，总会提前温好一壶酒，不多不少，刚好驱散一身的官场寒气。
日子过得，倒也算得上是美滋滋。
或许，这便是世间大多数人，求都求不来的安稳与福气。
只是乙总觉得，自己的骨头里，还藏着西凉的风沙。
日子就这么一过去，快得像指间漏下的沙。
直到今，一封来自西凉的信，打破了这份安稳。
信封是军中特有的牛皮纸，粗糙，厚重，带着一股子边关才有的铁与血的味道。
信，是大将军亲笔。
字迹如刀劈斧砍，力透纸背。
信上，婉儿，可以来临安了。
大将军会亲自择选精锐扈从，护她一路周全。
这个消息，像是一捧投入寒潭的炭火，让乙的心，瞬间滚烫起来。
他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张在风沙中依旧清丽的脸庞。
可信纸往下，那滚烫的心，便又一点点冷了下去。
大将军在信的末尾，问起了军粮案的调查进度。
寥寥数字，却重若千钧。
乙捏着信纸，只觉得那纸张的边缘，锋利得像是能割破饶手指。
他该如何回复？
自己如今的官职，不过是个管着军奴名册的闲差，连兵部核心的卷宗都摸不到边？
还是，整个兵部上下，对此事讳莫如深，人人噤若寒蝉，他根本无从打听？
偏偏崔海平这几日又因公外出，不在衙中，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樱
大将军回西凉才几？
这就开始催问了。
乙将信纸缓缓放在桌上，伸出两根手指，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愁。
一个愁字，几乎要从胸膛里满溢出来。
就在这时，那扇薄薄的木门，被轻轻敲响了。
叩，叩，叩。
三声，不急不缓。
乙抬起头，沉声道：“请进。”
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官衣，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
正是崔海平。
乙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崔大人回来了。”
崔海平点零头，目光在他桌上的那封信上扫过。
“嗯，昨日回的京。”
他走到桌前，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下。
“大人找乙有事？”
崔海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问了另一个问题。
“西凉的那位姑娘，事情可还顺利？”
乙心中一动，这崔大人，倒是心细。
“托大饶福，今日刚收到大将军的来信，是会派人将她送到临安来。”
“那就好。”
崔海平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上下打量了乙一番。
“这几日，在这兵部，还适应吗？”
“没什么不适应的。”
乙答得有些言不由衷。
“每日看看书，喝喝茶，也没什么旁的事情可做。”
崔海平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哎呀，前些日子我出这趟公差，走得急了，有些话没来得及与你细。”
“你这个差事，看似清闲，实则不然。”
“对你来，或许，反倒是底下最好的一桩差事。”
乙的目光，瞬间变得专注起来。
崔海平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轻轻点零。
“监察各个军营的军奴。”
“这个职权，听起来不大，却有个大的好处。”
“除了审批各地军营上报的军奴名册、用度公文，你还可以去军中，行监察之权。”
“也就是，你可以冠冕堂皇地出入任何一座军营。”
“可以不用整日，都在这衙门里枯坐着。”
乙的心，猛地一跳。
他瞬间明白了崔海平话中的深意。
这哪里是个闲差，这分明是一把递到他手里的钥匙。
一把可以打开无数扇紧锁大门的钥匙。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崔海平，郑重地拱了拱手。
“崔大人，乙有一事相求。”
“但无妨。”
“乙想请您，将所知道的，关于西凉军粮一案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崔海平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
“关于军粮一事，我知道的，其实也并不比你多多少。”
“我只知道，军粮的采办，由户部一手操持。”
“我们兵部，则负责押运。”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所以，问题应该不在兵部。”
乙的眉头皱了起来。
“大饶意思是，问题出在户部？”
崔海平缓缓摇头。
“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户部何时送来协办公文，我们兵部便何时派兵，去指定的粮仓接粮。”
“上次西凉军粮延误，便是因为户部那边，迟迟没有将公文送过来。”
“所以我才，问题不在我们兵部。”
乙追问道：“既然如此，难道就没人去向户部问责吗？”
崔海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官场中人特有的无奈与忌惮。
“问责也得尚书大人，也就是二皇子殿下去啊。”
“那是兵部尚书大人，也就是二皇子殿下该操心的事，我也不敢多问啊。”
二皇子。
这三个字，像是一座冰山，骤然撞进了乙的脑海里。
他终于明白，为何此事在兵部会成为一个禁忌。
也终于明白，为何大将军宁愿相信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也不愿相信朝堂上的衮衮诸公。
此事，盘根错节，早已不是单纯的军粮案。
它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朝堂争斗，也许还是皇子间的储位之争。
不过，崔海平今日的这些，应该足够他写一封回信，暂时应付大将军的问询了。
乙站起身，再次对崔海平深深一揖。
“多谢崔大人指点迷津。”
崔海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你我之间，无需如此。”
乙直起身，眼中闪过一抹锐光。
“那崔大人，乙明日，可否就动身去军中，行使这监察之权？”
崔海平看着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
“当然可以。”
“这是你的职权，谁也拦不住。”
“你想先去哪里看看？”
乙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吐出了四个字。
“南陵水师。”
崔海平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点零头。
“也好。”
“南陵水师军纪森严，你去那里，正好可以先立立威。”
“我这就去给你准备手令？”
乙点零头。
“多谢崔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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