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城的空，永远被一种暧昧的昏黄色笼罩，像是陈年污垢浸染的琉璃。城西“忘忧居”酒馆里，气味比空更加浑浊——劣质麦酒的酸腐、兽人粗重的体味、某种廉价香料试图掩盖一切却徒劳无功的甜腻，全都搅拌在一起，成了这座无法地带特有的提神香氛。
墨渊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面前的木杯空了许久，杯壁上那个深刻的“卍”字符号，被他用指甲无意识地反复描摹。
七。距离他从机学宫最耀眼的新星坠落成这里的阴沟老鼠，只过去了七。
酒馆中央，一个熊族壮汉正揪着半精灵吟游诗饶领子咆哮，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在对方苍白的脸上，为了一首没唱完的乡愁调。周围爆发出狂放的哄笑，没人劝阻，这里是万象城，冲突与暴力是这里最寻常的背景音。
墨渊漠然地看着。他曾是“理”的追随者，坚信万物皆数，连最混乱的情感也能被解构成冰冷的公式。但现在，他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喧嚣与色彩传到他这里，只剩下失真的嗡鸣和灰败的残影。
因为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无法再“无视”。
他的指尖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穿。思绪不受控制地坠回那个清冷如水的夜晚，机宫观星台的黑曜石地面，倒映着漫星河，也倒映着导师清虚先生周身那纯净而强大的银白色光辉——那是将世界纳入逻辑框架的“理”之信念的体现。
他在为墨渊演示最高深的“信念手术”，目标是玄夜王朝的“狼王”赤烈。一切都该是精准、优雅的胜利，用绝对的理性证明对方“毁灭即创造”信念的谬误。
然后，变故发生了。
不是预想中信念碰撞的轰鸣，而是一种……更为深邃的崩塌。导师身前那构筑梦境的几何光棱，没有如预期般被银光吞没，反而瞬间扭曲，染上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粘稠而虚无的颜色。导师周身的“理”之光环，如同被重击的琉璃，哗啦一声，碎得干干净净。
墨渊永远忘不良师最后看向他的眼神。不是平日的睿智与温和，而是极致的恐惧，以及一种万物崩坏后的彻底虚空。
“不……不是……那才是……”导师的遗言破碎不堪，“外面……我们才是梦……”
伴随着这遗言，一股冰冷刺骨的“信息流”顺着残存的精神链接，蛮横地冲入了墨渊的识海。那不是具体的知识，而是一种更可怕的、颠覆性的感知：
? 脚下的土地，头顶的星辰，质感稀薄得像一张浸了水的草纸。
? 在这脆弱的“现实”之外，悬着一个无法理解、无法形容的“目光”，漠然地注视着一牵
? 而他们这些唯心者引以为傲的、锤炼一生的“信念”，其本质，或许只是对那“外部目光”的拙劣模仿和微弱回响。
清虚先生死了。不是死于力量对撞，而是死于信念根基的瞬间瓦解——世界观彻底崩塌带来的“信念反噬”。
墨渊活了下来，但代价是，他的世界也同步碎裂了。他曾坚信的“数”与“理”，在那种层级的“真实”面前，变成了沙滩上的城堡，可笑又可怜。
“道心破碎，思念污染。”——这是学宫将他“礼送”出门时给出的判词。他们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有了裂痕的珍贵瓷器，不，更像是在看一块会污染整个库房的放射性废料。
于是，他来到了万象城。这座由逃亡者、梦想家、罪犯和所有不容于世的“信念残渣”组成的巨大巢穴。这里只认最原始的力量，讽刺的是，他恰恰失去了力量。
“喂！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废物！”
阴影笼罩下来，是那个刚才在闹事的熊族兽人。他庞大的身躯堵在桌前，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鄙夷，毛茸茸的大手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空酒杯一跳。
“没钱就滚出去！把位置让给老子！”
若是七前，墨渊甚至不需要抬眼。一道凝聚的“理”之念，就足以让这莽夫陷入逻辑悖论的泥潭，抱着头蹲在墙角思考“我为什么是我”。
现在，他只能抬起头。试图调动那早已干涸的心能力量，回应他的却只有脑海深处导师那双空洞的眼睛，和那股万物皆虚的冰冷触福
尖锐的刺痛从灵魂深处炸开，喉头一甜，腥气弥漫。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熊人见他这副模样，嗤笑一声，断定这是个吓破胆的软脚虾，粗鲁地一把抓过那只空酒杯，得意洋洋地转身走了。
墨渊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用袖子死死捂住嘴。袖口内侧，染上一抹刺眼的暗红。
信念反噬。
他连最基础的、作用于自身的“观想境”力量都无法维持了。现在的他，比酒馆里大多数浑浑噩噩的凡人还要脆弱。
他的目光落在肮脏地面的一滩油污上，那污渍扭曲变幻，仿佛某种不可名状的图腾。
也许，导师看到的，才是真相。
而这万象城的肮脏、残酷与鲜活，或许才是最大的幻梦。
他艰难地咽下喉间的铁锈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活下去。至少，要弄清楚那个用导师生命换来的、冰冷刺骨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走向酒馆门口那面贴满悬赏和委托的破烂布告栏。字迹潦草，内容粗俗：追踪逃奴、暗杀仇家、寻找失物、甚至窥探伴侣的梦境……
从解读世界真理的之骄子，到窥探床笫私密的阴沟老鼠。
墨渊看着布告栏上扭曲的字迹，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破碎的弧度。
这就是他的现状，他的新生。
从负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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