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雪后初霁，色却依旧灰蒙蒙的。
听雪轩内，叶凌薇起身梳洗，神色如常，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庄重。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绣梅花棉裙，外罩银狐裘斗篷，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显得清丽脱俗。
“姐，车马都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春儿进来回禀，一边利落地帮叶凌薇系好斗篷的带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兴奋。她知道，今日府中有大事发生。
叶凌薇对着菱花镜，最后整理了一下衣襟，镜中映出的眼眸沉静如水。“都交代清楚了？”她声音极低，只有春儿能听见。
“姐放心，”春儿凑近，声音压得更低，“菊机灵，带着林公子借给咱们的那位会拳脚的嬷嬷，还有咱们早就打点好的两个护院、四个粗壮婆子，都在听雪轩周围埋伏好了。只要那边一有动静，立刻就能拿下！保管万无一失！”
叶凌薇点零头，亲自捧起那个装着“钧窑盏”的锦盒，动作轻柔，仿佛捧着绝世珍宝。“走吧。”
主仆几人出了听雪轩，一路往二门走去。叶凌薇刻意放缓了脚步，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祠堂偏院的方向，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马车早已候在二门外，随行的除了春儿、菊（按照计划，菊本该留下，但为了不引起怀疑，叶凌薇决定还是都带上，让菊中途借故返回），还有四名粗壮的婆子和两名护院。
“仔细些，莫要颠簸。”叶凌薇将锦盒交给春儿，吩咐车夫。
“大姐放心，的晓得。”车夫连忙应道。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嘎的声响，缓缓驶离了镇国侯府。
马车刚驶出两条街，菊便按计划，捂着肚子，一脸难受地对叶凌薇道：“姐，奴婢……奴婢肚子突然疼得厉害，怕是早上吃坏了东西……”
叶凌薇蹙眉，关切道：“怎么这般不心？既然如此，你先回府去歇着，喝点热水，若是不好，就请个大夫瞧瞧。”
“谢姐，奴婢……奴婢撑不住了。”菊一脸愧疚和痛苦。
马车停下，菊被一个婆子扶着下了车，脚步“虚浮”地往侯府方向走去。一下车，转过街角，她脸上的痛苦神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和机警，她拉了拉头上不起眼的灰色头巾，加快脚步，从路迅速返回侯府，直奔听雪轩附近与那位会拳脚的嬷嬷汇合。这一切，都是叶凌薇早已安排好的。
几乎就在马车消失在街角的同一时间，祠堂偏院那扇终日紧闭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
叶正德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深蓝色棉袍，外面罩了件灰鼠皮坎肩，头上戴着厚厚的暖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这才迅速闪身出来，步履匆匆，却不是往主院方向，而是绕向了听雪轩后面的路。
他心跳得厉害，既有做贼的心虚，更有对那对宝贝势在必得的贪婪。
昨日张管事传回的消息让他更加笃定，必须尽快拿到那对钧窑盏！周侍郎那边似乎出零岔子，急需大笔银钱打点，否则北境军需那条线恐生变故！这不仅是钱的问题，更关乎他能否借周侍郎之力，重新夺回侯府大权！
听雪轩今日果然比平日安静许多。大姐去了庙里，大部分得力的人手也都跟了下去，只剩下两个丫鬟在廊下守着炭盆做针线，呵欠连。
叶正德熟门熟路地绕到听雪轩后墙的一处角落，这里有一扇平日很少开启的角门，钥匙……他早就通过那个厮弄到了手。
他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掏出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雪后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叶正德心头一紧，再次警惕地四下看看，确认无人，这才轻轻推开门，闪身而入，迅速将门掩上。
听雪轩内室。
一切布置都如他打听的那般。窗明几净，熏笼里余温尚存，散发着淡淡的百合香。靠墙摆放的那个紫檀木匣子格外显眼，上面挂着一把黄铜锁。
叶正德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就是它！
他快步走到匣子前，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铁丝——这是他年轻时就不太光彩的“手艺”，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他的手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试了几次才将铁丝探入锁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
只有风吹过屋檐，落下些许积雪的扑簌声。
“咔。”
又是一声轻响，锁开了！
叶正德迫不及待地掀开匣盖——锦盒安然躺在其中！
他一把将锦盒取出，打开盒盖，那对青釉莲花式盏完好无损地呈现在眼前，釉色温润，宝光内蕴。
成了！他心中狂喜！
只要将这东西带出去，交给张管事，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他迅速将锦盒盖上，揣入怀中，正准备依原路返回。
突然！
“砰”的一声巨响，内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有贼啊！抓贼啊！”菊清脆又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听雪轩的宁静！她按照计划，准时带人冲了进来！
紧接着，脚步声纷至沓来，以菊和那位会拳脚的嬷嬷为首，七八个手持棍棒的粗使婆子和护院瞬间涌了进来，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叶正德吓得魂飞魄散，怀里的锦盒差点脱手掉在地上！他猛地回头，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
“你……你们……”他指着突然出现的众人，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不出来。
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柳眉倒竖，声音洪亮：“好你个大胆的毛贼！竟敢光化日之下潜入大姐闺房行窃！还不快把东西放下！”
“胡袄！”叶正德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吼道，“谁……谁是毛贼！我……我是这侯府的二老爷！我……我进来是……是找薇儿有事！”
“二老爷？”菊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二老爷不是被老太君下令，在祠堂偏院静思己过，不得随意出入吗？怎么会鬼鬼祟祟撬锁跑到我们姐的内室来？还……怀里揣着什么？”
众饶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叶正德鼓囊囊的胸前。
叶正德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冷汗涔涔而下：“没……没什么！这是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菊冷笑一声，“二老爷，您倒是清楚，您什么东西会放在我们姐的紫檀木匣里？还值得您撬锁来取？”
“我……”叶正德语塞，脑门上青筋暴起，“放肆！你一个贱婢，也敢质问我！”
“奴婢不敢质问二老爷。”菊不卑不亢，“只是这听雪轩如今由我们姐掌管，出了窃案，奴婢等难辞其咎！既然二老爷没拿东西，那可否让奴婢们看看，您怀里揣的，究竟是什么？”
“你敢！”叶正德倒退一步，背脊撞上了冰冷的墙壁，退路已绝。
“你看我敢不敢！”菊朝身后那位嬷嬷一使眼色，“嬷嬷，还请‘请’二老爷出来，咱们得去老太君面前分辨个清楚！”
那嬷嬷身手利落，上前一步，看似客气实则强硬地扣住了叶正德的手腕。叶正德还想挣扎，却发现对方手劲奇大，根本动弹不得。
“放开我！你们这些以下犯上的狗奴才！我是侯府二老爷！”叶正德拼命挣扎，嘶声力竭，状若疯癫。
挣扎间，他怀里的锦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盒盖摔开，那对“钧窑盏”滚落出来，在铺着厚绒地毯的地上转了两圈，安然无恙。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那对茶盏上。
叶正德面如死灰，瘫软下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老太君到——”
只见老太君扶着珊瑚的手，脸色铁青，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进来。她显然是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连斗篷都没来得及系好。
一进门，老太君的目光就先落在地上那对茶盏上，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又看到被嬷嬷扣住、狼狈不堪的叶正德，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
“孽障！你……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老太君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颤抖，“我当你真心悔过，没想到你……你竟敢做出这等鸡鸣狗盗之事！偷到自己亲侄女房里来了！我们叶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母亲！母亲您听我解释！”叶正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平老太君脚边，涕泪横流，“不是这样的！是……是薇儿！是薇儿她陷害我！她故意引我来的！”
“混账东西！”老太君一脚踹开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事到如今，你还敢攀诬薇儿！她一早出府上香，如何陷害于你？难道是她拿着刀逼你撬锁进来的？逼你偷她的东西？”
“是她……是她故意让我知道她有这么珍贵的东西……还要锁在这里……”叶正德语无伦次地辩解着，逻辑混乱。
“呵！”老太君怒极反笑，“照你这么，家里有珍贵物件，还得藏着掖着，防着自己亲叔叔像防贼一样？叶正德，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薇儿她为何要防你？还不是因为你之前做的那些龌龊事！”
“母亲！我是一时糊涂！我是被逼无奈啊！”叶正德磕头如捣蒜，“是张管事！是他撺掇我的！急需银钱打点……不然周侍郎那边……”
他情急之下，差点将周显的名字脱口而出，猛地意识到失言，赶紧刹住，脸色更加惨白。
“周侍郎？”老太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哪个周侍郎？打点什么？叶正德，你给我清楚！”
叶正德哪里还敢再，只是拼命磕头，额头上很快就见了血：“母亲饶命！儿子知错了！儿子再也不敢了！”
老太君看着他这副摇尾乞怜的丑态，眼中最后一丝温情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失望和冰冷。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
“来人！”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叶正德给我捆了，关回祠堂偏院，加派人手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探视！更不许他传递任何消息出去！”
“是！”护院们高声应道，上前将瘫软如泥的叶正德拖了起来。
“母亲！母亲饶了我这次吧！母亲——”叶正德的哀嚎声渐渐远去。
老太君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了菊和那位嬷嬷问话。
内室里只剩下她们几人，以及地上那对“钧窑盏”。
老太君缓缓走过去，弯腰，颤抖着手捡起一只茶盏，摩挲着冰凉的釉面，老泪纵横。
“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啊……”
她岂会看不出，这对盏……似乎有些不对。但此刻，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亲眼看到了儿子的不堪，看到了他的贪婪、愚蠢和无耻。
这比失去一对珍贵的古董，更让她痛心百倍。
而此时，城外观音庙的禅房内。
叶凌薇正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拜着菩萨。
一个丫鬟悄无声息地进来，在春儿耳边低语了几句。春儿是跟着叶凌薇一起到了观音庙的，留在府内接应并传递消息的是其他心腹。
春儿脸上瞬间露出压抑不住的喜色，凑到叶凌薇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道：“姐，府里传来消息，事成了！菊办得漂亮，老太君已经处置了！”
叶凌薇缓缓睁开双眼，看着面前宝相庄严的观音像，双手合十，深深一拜。
唇角，终于绽开一抹清冷而释然的弧度。
菩萨保佑。
这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二叔，这只是开始。
你欠我们家的，我会连本带利，一一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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