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着晨露走进中洲城时，药香已漫过整条街巷。
苏轻烟的九域医馆开在最热闹的朱雀大街，朱漆大门两侧悬挂着她亲笔题写的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这日恰逢每月一次的义诊，我站在街角茶棚，看她着月白长衫立于石阶之上，将最后一袋药材递给排队的老妇。
莫急，今日药材管够。她声音温润如玉石相击，纤手拂过药袋时，腕间银链上的七枚药铃轻响，惊飞了檐下悬着的纸灯笼。兔系医仙的温柔总藏在细节处，连递药的姿势都特意将袋口朝外倾斜，方便年迈者接取。
茶博士添水时压低声音：客官可知？那位就是苏医仙。三个月前刚来时，整条街的药铺都怕被抢了生意，如今啊...他啧了声指向街尾，那里新挂起九域医馆分馆的牌匾，连对门王记药铺都改成医馆的熬药房了。
我望着她转身走进馆内的背影，忽然想起五年前在西漠战场。那时她也是这样一身素衣，跪在尸山血海中救治伤兵，银链上的药铃混着血腥味，竟也能奏出安抚人心的调子。如今狼烟暂歇，这串铃铛终于能在和平的晨光里自在鸣响。
陛下？蛮牛不知何时立在身后，熊系护卫的影子将我半个身子罩住。我抬手示意他退下，今日我是来寻一味专治旧赡，不是九五之尊凌苍。
穿过喧闹的前堂，后院传来孩子们的诵读声。二十几个身着青布学徒服的少年正围着石桌背书，苏轻烟端坐其中，手中竹尺轻点桌面：《海药经》有云，凡草木之药，皆有性情。顺其性则补，逆其性则攻——虎，你这味曼陀罗该如何炮制？
虎头虎脑的少年挠着耳朵站起来，背后药篓里露出半截刚采的金银花：回师父，曼陀罗有毒，需用童便浸三日，再以蜜水炒至微黄...
错了。竹尺在他手心轻轻一敲，苏轻烟取过药臼里的曼陀罗子，西漠医术讲究以毒攻毒，此药需配伍马钱子同煎，取其走窜之性，专治风痹重症。她指尖捏起三粒黑色种子，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纤长的指节上，竟比案头的银针还要莹白。
后院东侧的晒药场上，几个女学徒正在翻晒药材。穿绿衫的姑娘不慎被竹匾绊倒，药草撒了满地。我正欲上前，却见苏轻烟已快步过去，半跪在地帮她捡拾。
紫菀要先去须根，你看这绒毛...她执起一株药草，声音比春日溪水还要轻柔。兔系医仙的细心在此刻显露无遗，连教导学徒都要握着对方的手，一遍遍地演示切药的角度。
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苏轻烟抬头时正对上我的目光。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浅淡笑意：这位客官可是要买药？
听闻医仙的九转回春膏疗效甚佳。我撩袍坐在问诊台前，蛮牛适时递上早已备好的玉瓶。柜台后的药柜足有三层，每格抽屉外都贴着她独创的药签——既写着中原药名，又标注着西漠称呼与南疆土语。
苏轻烟接过玉瓶时指尖微顿，银链药铃轻颤：这是治旧赡方子，需用三十年的野山参做药引。她低头研磨药材，发间簪着的药苗随动作轻晃，前几日刚收到雷将军从北境送来的参王，客官若不嫌弃...
有劳医仙。我看着她将参片投入药臼，忽然注意到她袖口沾着泥点，医馆事务繁忙，苏姑娘也要保重身子。
她捣药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时眼底盛着晨光：昨日带学徒去西郊采药，那里的百姓连风寒都治不起。竹杵与青石臼相击的笃笃声里，她轻声道，陛下推行新政，轻徭薄赋，可百姓最需要的，是能活下去的医术。
这话让我想起三个月前的朝会。墨尘递上的奏折里，九域初定，民心未附，需以教化辅之。当时我正为凌霜的新军改革焦头烂额，随口应下拨银十万两建医馆。如今看来，倒是我觑了这位兔系医仙的格局。
医馆后院在教孩童识字？我瞥见晒药场边的沙盘，上面用树枝写着新朝律三字。 边教医术边教认字。苏轻烟将熬好的药膏倒入玉瓶，孩子们学会了，回去就能教爹娘。她忽然从抽屉取出一卷图谱，这是西漠的《脉经》与南疆的《蛊毒要方》，陛下若不嫌弃，可转赠太医院。
我展开泛黄的羊皮卷，上面除了医案还有手绘的人体经络图。最末一页写着几行字：医者仁心，无关疆域；药石草木，皆是苍生。墨迹尚未干透，显然是新添的注脚。 苏姑娘可知，你这医馆，胜过十万雄兵。我合上图谱时，蛮牛在身后轻咳。街角传来铜锣声，那是医疗队出发的信号——苏轻烟每月都会组织学徒深入偏远村镇，既治病又宣讲新政。 她送我至门口时，二十几个学徒已背着药箱列队等候。领头的虎捧着医书大声道：师父放心，我们定将《海药经》传遍九域！
苏轻烟笑着点头，转身从药柜取了袋蜜饯递给我：陛下微服不易，带着路上吃。她竟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
归途行至护城河，我拆开蜜饯袋，发现里面混着颗蜡丸。捏碎时掉出张字条，是苏轻烟娟秀的字迹：北境军中流行时疫，需苍术、艾叶各千斤。
夕阳西垂时，我站在宫墙上望着医馆方向。那里灯火通明，苏轻烟正带着学徒熬制汤药，身影在窗纸上忙忙碌碌。蛮牛递上披风：陛下，夜凉了。
我望着那抹在药香中穿梭的白影，忽然想起少年时读过的兵书。上面，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此刻朱雀大街飘来的药香里，分明藏着比铁血更温柔的力量。
传旨太医院，将《海药经》刊印万册，分发各军。我转身走向御书房，案头还堆着墨尘送来的密报。但此刻铁血帝王的心中，却被那串银链药铃的轻响，漾开了久违的暖意。
夜色渐深，九域医馆的灯火依旧亮着。苏轻烟正低头批注学徒们的医案，忽然听到檐角风铃轻响。她抬头望向星空，仿佛看见那个铁血帝王正站在宫墙上，望着这片被药香浸润的土地。
师父，该歇息了。学徒轻声提醒。
把这页校完就睡。她提笔在医案上画了朵金银花，明日还要去北境送药材呢。 月光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与满架医书叠在一起，在九域初定的黎明前，悄然写下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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