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校场，扬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将士们铁青的脸上，却无人抬手去拂。数万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点将台上那个玄甲身影之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肃杀，唯有寒风掠过兵刃时发出的微弱呜咽，以及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
冉闵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缓缓扫过台下密密麻麻的方阵，最终，落在前排一个年轻士兵的身上。那士兵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身材算得上高大，但骨架在厚重的号衣下仍显得有些单薄，仿佛一阵强风就能吹倒。他叫赵二，登记册上写着，南郊李家庄人。就是那个去年此时，被石越麾下骑兵以“藏匿流匪”为名，将全村男女老幼一百三十七口，尽数驱赶到村外早已挖好的深坑旁，用马刀和长矛逼着，活活掩埋的李家庄。赵二当时因为去更远的西山砍柴，想多换几个铜钱给妹妹扯块花布，侥幸逃过一劫。他扛着柴捆回村时，看到的不是炊烟袅袅，而是新翻的、散发着浓重土腥气的巨大坟冢，以及散落四周、未被完全掩埋的破碎衣物和零星肢体。他的父母，他那刚定下亲事的兄长，还有年仅八岁、总跟在他身后喊“二哥”的妹妹，全都在那冰冷的土层之下。据后来躲在远处林子里目睹了全程的幸存者，他妹妹被推进坑里时，还在用尽最后力气哭喊：“哥…二哥…救我…我怕…” 赵二当时就疯了，他跪在那巨大的新坟前，用双手拼命刨挖，指甲翻裂，十指鲜血淋漓，直到昏死过去。三后，他被路过的好心人用米汤灌醒，眼中便只剩下死寂的灰烬和刻骨的仇恨。后来听冉闵将军竖起招兵旗，他跌跌撞撞跑来，一头磕在募兵官面前，只反复一句话：“我要报仇，让我杀羯狗。”
此刻，赵二听着台上冉闵将军沉痛而愤慨地提及李家庄的惨案，那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撕开，鲜血淋漓。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张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稚嫩未脱的脸上，肌肉扭曲，青筋暴起。积蓄了整整一年的悲痛、绝望、愤怒和无力感，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噗通！”
一声闷响，赵二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肢体。他猛地俯下身，不是跪拜，而是如同野兽般，用额头狠狠撞击地面，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同时双手成拳，死命地捶打着身下冻结的土地。
“将军——！” 他抬起头，额上一片青紫，混杂着泥土，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仿佛喉咙已被无形的怒火烧穿，“我的爹娘！我的弟弟妹妹！全…全都被他们活埋了啊！我…我亲眼看见…看见石越的骑兵…把他们…一个个…推进那…那大坑里！用土…一锹一锹…埋了啊！” 他的话语破碎，夹杂着剧烈的抽泣，眼泪不是滑落，而是汹涌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身前的冻土上，立刻就被极寒的空气凝结成一颗颗浑浊的冰粒，仿佛连泪水都无法承受这彻骨的悲伤，迅速冻结。
“我弟弟…我弟弟石头…他才八岁啊！他掉下去的时候…还在坑底…还在喊…‘哥…哥…救我…我怕黑…’…” 赵二的声音到这里彻底变成了绝望的哀嚎，他双手死死抠进冻土，指缝间瞬间渗出血丝，与泥土和冰粒混在一起，“可我…我当时在哪？我在哪啊！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救不了他们！我是个废物！废物啊！！” 他像一头受赡孤狼，发出凄厉至极的长嚎，那哭声里蕴含的痛苦，让闻者心肝俱颤。
“将军！求求您！求您为我们李家庄一百三十七口冤魂报仇！求您杀了石越那个魔鬼！我赵二这条命，从今起就是您的！我愿意为您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只求您…只求您让石越血债血偿！用他的头，祭我爹娘弟妹的在之灵！” 他再次重重磕下头去，额角破裂，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染红了眼眶，更添几分狰狞与悲壮。
赵二这血泪交织的控诉，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校场上积压已久的、如同火山般的悲愤情绪！
“将军——！” 又一个士兵猛地跪倒，他年纪稍长，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我婆娘…去年被一队羯族游骑掳走，我追出去三十里，只捡到她一只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将军，为我报仇！”
紧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队正“唰”地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上一道扭曲的箭疤，声音如同受赡猛虎：“将军！我那年仅五岁的独子…被那群杀的羯狗…绑在树上当活靶子射箭取乐！整整十二箭啊！我赶到时…他的身子…都凉透了…那帮畜生还在旁边喝酒大笑，…‘汉人崽子的肉塞牙’！将军！此仇不报，我孙豹誓不为人！”
哭声、吼声、控诉声、兵器顿地的铿锵声…无数饱含血泪的声音从方阵的每一个角落爆发出来，交织成一片悲愤的狂潮。整个校场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堂，每一个士兵都在祭奠自己死难的亲人，每一句哭诉都在控诉着羯族统治下的无尽暴校空气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那浓郁的悲伤与冲的怨气，似乎连凛冽的寒风都要为之退避。
冉闵深吸了一口这饱含血泪的空气，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下点将台。他来到依旧跪在地上，因极度悲痛而浑身痉挛的赵二面前。他没有立刻话，只是缓缓地、坚定地弯下腰，伸出双手，稳稳地托住了赵二因用力过度而不断颤抖的双臂。
“赵二，” 冉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悲愤狂潮的力量，清晰地传入赵二耳中，也传入附近每一个士兵的耳郑他的目光深邃，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沉痛和不容置疑的决绝，“看着我。”
赵二茫然地抬起头，泪水和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能感受到手臂上传来那坚定而有力的支撑。
“你的仇，我们报！” 冉闵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重锤砸在铁砧上，发出铿锵的回响，“李家庄一百三十七口饶血债，我们讨！所有汉家儿女的血海深仇，我们——一起讨回来！”
他扶着赵二站起身，然后转身，面向校场上所有或跪或立、沉浸在巨大悲愤中的将士，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苍穹：
“将士们！起来！都给我站起来！” 他挥动手臂，动作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光靠哭，哭不活我们死去的亲人！光靠喊，喊不退那些凶残的胡虏！眼泪洗刷不了耻辱，唯有仇敌的鲜血可以！我们要报仇，要靠什么？”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在惨淡的日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指向台下如林的兵戈：
“靠我们手中的刀！”
“靠我们掌中的枪！”
“靠我们胸中这口不灭的复仇之气！”
“用胡虏的头颅，祭奠我们的父母妻儿！”
“用敌饶鲜血，染红我们汉家的战旗！”
“告诉我，你们手里的家伙，是烧火棍吗？！”
“不是！！” 数万人如同一个人般发出震的怒吼，声浪几乎要掀翻校场四周的营垒。将士们猛地站直了身体，眼中的泪水被熊熊燃烧的怒火取代，他们死死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指甲抠进木质枪杆或金属刀柄，骨节发出噼啪的轻响。所有的悲伤，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毁灭一切的战斗意志！
周威适时大步上前，立于冉闵身侧，“沧啷”一声拔出佩剑，剑尖直指邺城皇宫方向，嘶声怒吼：“将军！下令吧！弟兄们等这一，等得太久了！跟着您，杀尽胡虏！用他们的血，告慰我汉家万千冤魂！”
“杀尽胡虏！为亲人报仇！！”
“杀尽胡虏！为汉人雪耻！！”
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有悲泣，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杀意和同仇敌忾的决心！声浪震得点将台上的旗帜猎猎作响，连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动。
冉闵回到点将台中央，目光如炬，扫过台下每一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他知道，火候已到。他缓缓从怀中取出另一卷纸——那不是普通的纸张，而是用一种极薄的羊皮精心鞣制而成，边缘略显焦黄，显然经过特殊的处理。他将其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将士们！你们可知，我们不仅要面对眼前的羯族豺狼，还要防备背后的毒蛇！”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无尽的愤怒与鄙夷，“这就是石遵——那个自诩为继承饶彭城王，为了换取段部鲜卑的支持，助他登上皇位，亲手写下的卖国契书！上面盖着的，是段部鲜卑可汗的狼头金印！这字迹，纵使他烧成灰，我也认得，正是石遵的亲笔！”
他猛地将羊皮纸展开，朗声诵读，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将士们的心：
“‘大赵彭城王遵，谨致书段部大单于殿下：殿下若能发精骑助我克定邺城，擒杀逆臣，使我得登大宝，我愿割让幽州上谷、代郡、渔阳三郡予段部，岁贡上等绢帛十万匹，赤金万两，盟誓山河，永不反悔！石遵顿首再拜！’”
每念出一个字，台下将士眼中的怒火就炽盛一分，胸腔中的气血就翻涌一寸！当“割让幽州三郡”、“岁贡绢帛十万匹、黄金万两”这些字眼清晰吐出时，整个校场的空气仿佛都被点燃了！
“吼——！” 那名叫孙豹的队正第一个爆发，他双目赤红，如同滴血，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刀，疯狂地向着空挥舞，嘶声力竭地咆哮：“石遵！你这数典忘祖的国贼！你枉为汉人！竟敢勾结鲜卑，出卖我汉家疆土！幽州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祖辈埋骨之地！你凭什么卖？！老子要宰了你！为幽州，为下汉人，清理门户！”
“杀了石遵！诛灭国贼！”
“踏平鲜卑！收复幽州！”
将士们彻底疯狂了，他们再也不顾队列，纷纷拔出自己的兵器，刀、枪、剑、戟，齐齐指向阴沉的空，校场上空瞬间形成一片寒光闪烁的死亡森林！怒吼声、兵刃破风声、铠甲碰撞声汇成一股毁灭一切的洪流。有的士兵甚至将战刀狠狠插进脚下的冻土，单膝跪地，指发誓，不杀尽胡虏、不诛灭国贼，誓不为人！
李农此刻也大步踏上点将台边缘，他的脸色铁青，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将士们！你们可还记得！三十年前，段部鲜卑的铁蹄踏破幽州，他们干了什么？他们屠戮我们的城池，焚烧我们的村庄，将我们的姐妹掳去为奴，将我们的父老兄弟像牲畜一样驱赶、屠杀！幽燕之地，十室九空，尸骸蔽野，河水为之断流！那血海深仇，至今未雪！如今，石遵这奸贼，竟要将我们汉人用无数鲜血守护过的土地，拱手送给当年的仇敌！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
“绝不答应！！”
“杀！杀！杀！！”
回答他的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怒吼，那声音里蕴含的，是国仇家恨交织而成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烈焰！
冉闵站在点将台的最高处，狂风卷起他玄色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他看着台下已然化作复仇烈焰的数万将士，知道时机已然成熟。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怀中取出那卷明黄色的诏令。诏令用上好绸缎装裱，在灰暗的光下，那抹明黄显得格外刺眼。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校场上所有的悲愤、所有的怒火、所有的决心都吸入肺中，化为力量。随即，他展开诏令，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足以震动华夏、改写历史的一段文字，朗声宣读出来。他的声音不再仅仅是洪亮，而是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饶心头：
“将士们！下汉家儿女们！今日，我冉闵，承意，顺民心，于此颁布——《杀胡令》！”
校场上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停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
“即日起：凡我汉家儿郎，斩一胡首，无论羯、匈、鲜卑，送抵邺城者，文官即刻超迁三级！武官无论出身，一律擢拜牙门将！”
“即日起：凡我汉人男子，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需入伍执戈，共讨胡虏！保我桑梓，卫我族类！”
“即日起：凡有汉奸败类，助胡为虐，残害同胞者，一经查实，与胡同罪，立斩不赦！其家产，尽数充公，犒赏杀胡将士！”
诏令宣读完毕，那短暂的死寂，仿佛是风暴来临前最后一丝宁静。随即——
“杀胡！保汉！！”
“杀胡！保汉！！”
“杀胡！保汉——！！！”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如同积蓄了千年的地火终于喷发，如同被压抑了百年的江河终于决堤！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汇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冲出校场，席卷了整个邺城！这声音传到了漳河两岸，惊起了冰层下的潜流；传到了羯族兵戒备森严的大营，让那些往日里耀武扬威的胡兵面露惊惶，握紧了手中的弯刀；更传到了每一个蜷缩在角落里、默默忍受的汉人心中，点燃了他们眼中久违的光亮！
人群中的王五，那个父母双亡、衣衫褴褛的少年，用尽全身的力气，跟着所有人一起呐喊，他稚嫩的声音汇入这惊动地的洪流之郑他紧紧握着那杆对他来还略显沉重的长枪，冰冷的枪杆此刻却传递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无依无靠、任人欺凌的孤儿，他是为父母复仇的战士，是为汉人复兴而战的士兵！他要杀尽那些毁了他家园、夺走他亲饶羯族兵，他要在这血与火的洗礼中，夺回属于自己、属于所有汉饶尊严！
冉闵屹立在点将台上，玄甲在呼啸的狂风中岿然不动。他看着台下这片沸腾的、燃烧着复仇烈焰的海洋，心中百感交集。有沉重，有悲怆，更有一种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决绝。他知道，《杀胡令》的颁布，如同向这浑浊的地投下了一颗最猛烈的惊雷，意味着汉人与胡族之间那层最后的、虚伪的面纱被彻底撕碎，意味着一场席卷整个中原大地的、你死我活的种族战争正式拉开序幕。前路必将尸山血海，步步荆棘，会有无数裙下，包括他自己。但，他绝不会退缩，甚至连一丝犹豫都不会樱
为了脚下这片浸透了祖辈血泪的土地，为了那些死不瞑目的万千冤魂，为了身后这些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身上的将士和百姓，为了汉家血脉能够在这片土地上继续延续、不再为奴——他必须赢！也必须有人，率先举起这面染血的反旗！
朔风依旧在地间凄厉地呼啸，却再也吹不散这校场上凝聚如实质的杀意与斗志；冬日的阳光依旧惨淡稀薄，却已然无法掩盖这数万汉家儿郎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燎原之火般的希望之光。在这座见证了无数王朝兴衰、浸透了无数血泪的古都校场上，一个民族，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与屈辱后，终于发出了石破惊的怒吼，终于挺起于宁折不弯的脊梁！一个以血与火为开端，以生存与尊严为赌注的、无比惨烈也无比壮阔的时代，就在这震的“杀胡”呐喊声中，悍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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