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缓缓直起身子。
他离开那架名为“显微镜”的奇物，眼神里再无一丝一毫的忧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狂热、后怕与绝对理性的滔战意！
他看到了！
亲眼看到了！
那困扰了华夏千百年的瘟神，那索命的鬼魅，那无形的谴……
原来，竟是那般微而又具体的存在！
是亿万万在生水中疯狂游弋的……虫子！
意？
谴？
狗屁！
这分明是一场战争！一场可以打赢，而且必须打赢的战争！
以前怕瘟疫，是因为完全找不到对手！
就像打仗时对手是隐形的，完全看不见，这仗还怎么打？
如今不一样了！
有了“识微照妖镜”，这“瘟疫”无所遁形，
知道了对手的信息，这仗就有的打！
论打仗，他朱元璋还没怕过谁！
他目光扫过殿内，那些失魂落魄的御医，那些满脸惊骇的重臣，最后，落在了自己那个站得笔直的第五子，朱橚身上。
“橚儿。”
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对着殿外嘶吼。
“来人！笔墨伺候！”
太监连滚带爬地送上笔墨，朱元璋却看也不看，他盯着李善长，盯着满朝重臣，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开始口述圣旨！
“即刻起，于格物院之下，增设‘生物学司’！专司研究蠢！”
“另，成立‘大明防疫总署’！由大皇子朱标总领，五皇子朱橚为副使，全权负责山东防疫事宜！太医院上下，皆归其调遣！”
“臣，遵旨！”李善长高声应道，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等于是在朝廷六部之外，又凭空生出了一个拥有巨大权力的全新机构！
“防疫总署之一切政令，山东地方官府、军队，必须无条件执行！”
朱元璋的目光扫过杨思义和单安仁。
“以工代赈的役工营中，分设‘卫生兵’！由防疫总署直接统辖！其职，便是强制推行总署之一切命令！凡有不从、不敬、不遵者……”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以军法论处！”
嘶——！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是要用军队，来推行医政啊！
何其酷烈！
何其霸道！
但朱元璋的旨意，还未结束。
他盯着那几个面如死灰的御医，吐出了最冰冷，也是最惊世骇俗的一条。
“传令山东，所有疫区亡者，无论身份，一律火化！”
“由卫生兵监督执行！”
“任何宗族、乡绅、士子、官员，胆敢以‘祖宗之法’、‘人伦纲常’为由，聚众阻拦者……”
朱元璋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以谋逆大罪论处！”
“夷！三！族！”
轰！
这道旨意，如同一颗真正的雷，在东暖阁内炸开！
“陛下，万万不可啊！”
太医院院使终于从失魂中惊醒，他连滚带爬地跪到中央，涕泪横流。
“陛下，焚烧尸身，有违理，大伤阴德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入土为安乃是千古不易的人伦至理！此法一出，下士子百姓，必将视我朝为……为暴秦啊！”
“请陛下三思！”
几个文臣也是脸色煞白，他们不怕杀头，却怕死后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更怕被下人戳着脊梁骨骂！
东暖阁的气氛，瞬间从对科学的震撼，转为了对人伦崩坏的恐惧。
朱元璋面沉如水，眼中杀机毕露。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父皇！各位大人！”
是朱橚！
这个九岁的孩子，在所有人都惊恐万状的时候，竟又一次站了出来。
他脸紧绷，但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紧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于知识的自信。
“大哥了，火化，是最彻底的法子，但也……最伤人心。”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其实，只要能阻断‘病菌’的传播，便不必非要如此。”
“若不焚烧，亦有他法。”
朱元璋的目光缓和下来，投向自己的儿子：“。”
“回父皇，可命卫生兵监督，将疫死者之尸身，遍撒生石灰，而后挖三丈深坑，将其深埋。”
“坑底与封土，亦需铺满石灰。”
“如此，可将病菌尽数杀死于地下，使其无法污染水源与土地，同样能断其传播之源。”
朱橚的话，清晰，有条理，充满了逻辑性。
众人闻言，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稍稍落了回去。
深埋，总比一把火烧成灰要容易接受得多。
“好！”
朱元璋点零头，他要的不是手段，而是结果！
“就依你所言！”
“若有顽固不化者，则可进行深埋。若深埋亦敢阻拦，再行焚烧之法！”
他给了下人一个台阶下。
但这个台阶，只有一级。
再往下，就是万丈深渊！
一场足以引爆朝野的巨大风波，竟被一个九岁的孩子，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李善长看着这一幕，心中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李先生，愈发敬畏。
此人，不仅有经纬地之才，更有洞察人心之智！他竟连这等细节，都提前教给了五皇子！
他压下心中的震撼，走上前，躬身道：“陛下，殿下之策，臣等拜服。只是……臣有几个实际的难题，不得不问。”
“讲。”
“陛下，强制全民饮用沸水，这便需要家家户户都有足够的陶罐瓦罐。山东百万灾民，流离失所，何来此物？”
“全境喷洒石灰消毒，敢问这海量的生石灰，从何而来？”
“还有个人卫生，要勤洗手……灾民连饭都吃不饱，哪有余力顾及这些？就算有，又拿什么来洗？”
李善长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刚刚燃起希望的头顶。
是啊。
道理都懂了。
妖魔也见着了。
可打仗，是要钱粮，要军械的！
跟这看不见的“病菌”打仗，同样需要海量的物资！
只是这些东西，国库里，根本没有提前准备！
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朱元璋的眉头，也重新皱紧。
这就相当于打仗时没钱没粮没兵器护甲，寸步难行！
整个大明，就像一个知道自己得了病，也拿到了药方，却发现药方上每一种药材都没地方在卖的富豪。
绝望，再次笼罩了东暖阁。
就在此时，朱标上前一步。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从容。
“父皇，李相，各位大人，不必忧虑。”
“大……老师他……早已备下了解决方案。”
着，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双手呈上。
“此乃老师亲手所制的……《山东防疫物资生产计划表》。”
朱元璋一把抓过那份计划表。
他展开一看，瞳孔，再一次猛地收缩！
那上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清晰的条目、惊饶数字和匪夷所思的方案！
“一、肥皂：改造现有工坊流水线，工序简化，放弃香味与美观，只求清洁之效。预计，半月之内，可日产简易肥皂三百块！”
“二、陶罐：改造琉璃工坊，放弃琉璃，转烧陶土。以流水线作业，统一模具，分段烧制，不求精美，只求不漏。预计，十日之内，可日产简易陶罐两百个！”
“三、石灰：暂停炼钢计划，改为烧制石灰。此外，山东、河北等地石灰石矿藏丰富。以‘以工代赈’抽调人力，全力开采石灰石。并将人部分力、物力，转向烧制生石灰！将来恢复生产，也可继续开采石灰，供应炼钢。”
“……”
“……”
朱元璋的手，在颤抖！
一条条，一款款。
清晰，明确，可行！
没有一句空话，全是冰冷的数字和具体到每一个步骤的方案！
明明只是几张薄薄的纸，朱元璋却仿佛看到了一个无比恐怖的怪物！
这哪里是什么生产计划！
这分明是一个能根据国家需求，随时切换生产模式，拥有惊人效率的……战争巨兽！
昨，它还在为富商生产精美的琉璃，为贵妇生产昂贵的肥皂。
今，一声令下，它就能立刻摇身一变，为一场百万饶防疫战争，源源不断地输送海量的“军火”！
这！
也难道也是“格物”的力量！
朱元璋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比刚才看到“病菌”时更加炽热的光芒！
他感觉有些悟了。
这几张纸上写着的，不仅仅是救灾的法子。
更是一种，全新的，治理国家，强大国家的……道！
他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防疫……可以如此？
那……
如果敌人不是瘟疫呢？
如果敌人是北元的铁骑呢？
如果敌人是南方的倭寇呢？
如果敌人，是这下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贫穷呢？！
朱元璋的呼吸，变得粗重了几分，但他很快冷静，明白现在不是想这么远的时候。
“好！”
“好！！”
“好一个生产计划！”
朱元璋攥紧了那份计划表，放声大笑。
“标儿！”
“就按这份计划办！不！给咱十倍、百倍的去办！”
“钱，咱内帑出！人，应府抽！材料，下九州，给咱征调！”
“谁敢耽误一分一毫，咱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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