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日子慢悠悠又急匆匆地过。
泠雪病好了之后，整个人像是被那场高烧重新塑了一遍。虽然还是那个粉粉嫩嫩的团子，但那双眼眸里，看东西时总像蒙着一层更加剔透的琉璃，少了几分孩子的懵懂，多了几丝安静的琢磨劲。
她对着嬷嬷递过来的补汤药膳，不用再哄，自己捏着银勺一口一口，喝得干干净净。汤勺碰在碗上，清脆的声响，像某种无言的宣告——她要把这身子骨养得牢牢的。
在康熙帝的书房也变得格外乖巧。
不再趴到康熙的身上，偶尔康熙兴致好，拿些简单的字画给她看，她也能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好一会，眉头时而会拧起，像是在努力认识那些弯弯绕绕的墨痕。
这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悟性，再加上那场“祥瑞加身”的经历，越发坐实了康熙帝心里此女不凡的念头。
给她一个更尊贵的封号，便自然而然地提上了日程。
圣旨下得又快又突然。
那是个光特别金贵的上午，空气清冽得扎人肺管子。
乾清宫前宽阔的御阶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反射着水洗过的清亮光泽。
泠雪一大早就被一群嬷嬷和宫女围着，明黄色吉服衬得她脸愈发粉白如玉，乌黑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成标准的格格两把头，戴着赤金点翠的珠冠，沉甸甸的。
脑袋努力支撑着，配上那身过分隆重的衣裳，走起路来像只摇摇晃晃的的黄鸭子，还得身边人心翼翼架着，免得踩了衣摆摔个实在。
她被领到殿外候着的时候，才发现排场大得吓人。
黑压压的人头站了一片，除了穿着各色朝服的臣子，连好些平日难得一见的阿哥王爷们也按位份立着。
气氛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只有风掠过殿前仪蘸旗发出的猎猎声。
泠雪努力睁着眼睛，乌溜溜地左右转了一圈。
那些目光，好奇的、羡慕的、探究的……
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扶着她的一位嬷嬷的手。嬷嬷感觉到了那份细微的紧张，轻轻回握了一下以示安抚。
突然，乾清宫那两扇沉重的朱红大门被太监缓缓推开。
悠扬浑厚的鼓乐丝竹之声，瞬间冲淡令外紧绷的空气。
“宣富察泠雪进殿——”
这一嗓子拖得极长，带着皇宫里特有的回音。
泠雪定了定神，在引礼太监和嬷嬷的指引下，努力绷着脸，一步一步踏进了那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中心的大殿。
殿内光线稍暗，蟠龙金柱支撑起一片肃穆空间。
王座上，康熙帝穿着明黄朝服，神情端肃，目光落在走进来的人身上。那沉静的气场，让刚跨过门槛的泠雪，腿肚子本能地紧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站定，挺直了腰板。
视线坦然地对上了王座上那个掌握着她所有喜乐安宁的帝王。
康熙帝看着她的身影努力维持着从容，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满意。这孩子，骨子里有股韧劲。
他微微颔首。
御前总管太监上前一步，双臂恭敬地捧着一卷明黄的卷轴，清了清嗓子，用洪亮如钟的声音，开始宣读圣旨。
那圣旨写得花团锦簇。什么祚祯祥、坤仪毓秀、资敏性成、朕躬甚悦……
一连串华丽又拗口的赞美之词，听得泠雪晕乎乎的，脑子里嗡文，只抓住几个关键词：
“和硕格格”、“昭明”、“永沐恩光”。
圣旨念完，满殿寂静。
“富察泠雪，谢恩吧。”
引礼太监在旁低声提醒。
泠雪照着几前被嬷嬷掰开揉碎练习了无数遍的动作。
身子向下弯，膝盖跪在冰凉光滑的砖地上，额头轻轻触上冰冷的砖面，然后提气，用自己最字正腔圆地朗声道：
“臣女富察泠雪叩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一个“万岁”字被她拖得有点长，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荡开一点回音，又迅速沉寂下去。
“平身。”
康熙帝的声音带着威严的温和。
泠雪这才松了口气。有品阶更高的嬷嬷端着红漆托盘上前，盘里铺着明黄软缎，缎子上托着三样东西：
一枚崭新的、婴儿巴掌大的、沉甸甸的镀金累丝凤鸟铜印；一块晶莹温润、代表了郡王格格身份的羊脂玉腰牌；还有一块巧精致的赤金牌子，那是出入宫禁的凭证，上面刻着“和硕昭明格格”。
康熙帝从王座走下来。
他拿起那枚最沉的金印，掂量了一下，微微弯腰，郑重其事地将它放到了泠雪平伸着的手上。
金印入手一沉，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泠雪的掌心迅速蔓延开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福
她下意识地用两只手捧住那枚精致的印。
康熙帝看着她全神贯注的模样，再对上她抬起的那双清澈的眼眸，那一贯严肃的帝王威仪终究没能绷住。
他伸出手，没去碰金印，而是很自然地轻轻拍了拍丫头头顶上那颗摇摇欲坠的珠冠。
“好好收着。”
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笑意，“以后……看谁不顺眼，你就拿这个印敲他脑袋。”
这话带着点帝王的黑色幽默和难言的宠溺。
“？”
泠雪困惑地眨了眨眼，看看手里的金印，又看看康熙帝眼中促狭的笑意。
她用力点头，并且把那枚金印下意识地抱得更紧零，厉害的武器，收好。
这一“父女”互动的插曲，打破了册封仪式的最后一点肃穆气氛。
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但心头都了然：这位和硕昭明格格，当真是圣眷优渥到了极点。
册封大典后，泠雪——现在该叫和硕昭明格格，回到自己的院，终于摆脱了那身压饶吉服和沉重的珠冠。
头发重新散开，换上了自己最舒服的、雪白色柔软里衣。
她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背后倚着蓬松的厚实靠枕。
嬷嬷心翼翼地把新鲜出炉的金印、玉牌、腰牌。
用柔软的红绸包好，放进一个金丝楠木匣子里，打算锁进格格房里的多宝阁最高那层。
就在嬷嬷转身要把匣子放起来的时候，一直安静的泠雪忽然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点点刚换衣服后的慵懒清透。
“嬷嬷，”
她拍了拍自己旁边软乎乎的坐垫，
“放这吧。”
嬷嬷愣了一下，看看手里的宝贝匣子，又看看格格软乎乎的靠垫。
“……格格是？把印和牌子……放床上？”
“嗯。”
泠雪用力点头，语气理所当然。
“这里暖和。”
嬷嬷哭笑不得。这赤金牌子金印的，是身份脸面，要紧得不得聊东西，您要放暖床上……
但看着格格那双眼睛里平静无波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气势不知不觉已经初具雏形。
再嬷嬷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一肚子劝的话咽了回去。
放就放吧。反正这屋里也没外人敢乱动格格的床头。
格格乐意，圣上都不管……她这老胳膊老腿的操什么闲心。
于是，那个装着代表和硕格格身份的信物的金匣子，被郑重地搁在了床上，挨着泠雪腿边。
泠雪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安排，金匣子映着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夕阳光晕。她伸出手，拍了拍那个金匣子。
然后，她一歪身子，把自己埋进了蓬松的靠枕和厚软的坐垫里，像只找到最舒服暖炕的猫。
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在雪白里衣上，她抓过一旁温热的手炉捂在肚子上，满足地发出一声长长喟叹。
窗外最后一丝金色的阳光，暖融融地落在她长长的睫毛、眼尾那颗的痣。
温暖，安全，踏实。
和硕格格？挺好。
她迷迷糊糊地想，渐渐被暖意和这踏实感包围，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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