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朝的尾声，是在沉重丧钟声中，缓缓拉开的。
先是慈宁宫的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这位历经三朝、睿智而坚韧的老人，在一个宁静的秋日下午，于睡梦中安然离世。
她的离去，像是一棵参古树的悄然倒下，带走了紫禁城一个时代的雍容。
紧接着，宁寿宫的皇太后也追随姑母而去。
这位一生温婉、与世无争的老人，仿佛完成了她所有的使命，静静地合上了双眼。
接连两位重量级人物的薨逝，给本就笼罩在权力交接紧张气氛中的紫禁城，蒙上了一层更深的灰暗。
国丧的钟声悠长而压抑，白幡孝布取代了所有鲜亮的颜色，宫中上下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寂。
在这片哀戚之中，听雪轩的泠雪，罕见地沉默了。
她不再琢磨新点心，不再放风筝，甚至很少出门。
大部分时间，泠雪只是独自坐在窗边，望着院子里开始落叶的桂花树出神。
脸上惯有的慵懒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悲伤。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于她而言，并非仅仅是地位尊崇的皇室长辈。
她们是真正给予过她祖母般温暖和纵容的人。是太皇太后在她幼年蹒跚学步时张开的手臂，是皇太后在她调皮捣蛋后无奈又宠溺的笑骂，是慈宁宫厨房里永远为她预留的、温热的奶饽饽……
琐碎而真切的温情，早已融入她的骨血，成为她在这深宫中感受到的最温暖回忆。
如今，这回忆的源头，彻底断了。
胤禛忙于国丧礼仪和愈发繁重的政务，只能偶尔在深夜拖着疲惫的身躯过来，无声地抱抱她，给予一些安慰。
他知道她的难过，却不知该如何纾解，只能将更多的赏赐和关怀送到听雪轩，却都被泠雪搁在了一边。
她需要的，不是这些。
在沉默了数日后，泠雪重新走进了厨房。
她没有做那些精巧繁复的点心，只是默默地熬了一锅温润滋补的冰糖雪梨汤。
然后，她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旗装，未施粉黛，拎着食盒，径直走向了乾清宫。
乾清宫的气氛，比宫中任何一处都要凝重和孤寂。
康熙帝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接连失去两位长辈，对于一位晚年本就倍感孤独的老人而言，打击是巨大的。
他强撑着精神处理着国丧事宜，但眉宇间的哀恸和暮气，却如何也挥之不去。
他常常独自坐着对着某件旧物出神，一坐就是大半，背影凄凉。
当泠雪端着那碗温热的雪梨汤走进来时，康熙正望着窗外出神，眼神空洞而悲伤。
“皇阿玛。”
泠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
康熙缓缓回过头，看到是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光：
“皎皎来了……”
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泠雪走到他身边，将汤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
“秋燥，喝点梨汤润润喉。”
她将汤勺递到他手边。
康熙看着她素净的脸庞和同样悲伤却努力显得平静的眼睛，心头一酸。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汤勺，而是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老饶手干枯而布满皱纹，却带着一丝依赖的力度。
“朕身边的老人们……一个个……都走了……”
康熙的声音低哑，带着无尽的落寞。
泠雪反手握住康熙的手，用力握了紧。她没有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坐着。
许久，康熙才缓缓松开手，端起温热的梨汤，口地喝着。
清甜的汤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自那以后，泠雪去乾清宫的次数变得异常频繁。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笑玩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陪着。
有时，她会带一本闲书，坐在一旁默默地看，偶尔抬头看看康熙是否需要添茶；
有时，她会拿起针线，学着缝补一些康熙日常用的物件，虽然针脚歪歪扭扭；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坐在那里，陪着康熙。
她会在康熙批阅奏折疲惫时，适时地递上一杯参茶；
会在他用膳没胃口时，变着法地让厨房做些清淡可口、易于消化的层心；
会在夜深人静时，老人容易被往事侵袭而难以入眠时，坐在榻边，低声哼唱一些模糊的、带着安神效果的民间调。
她很少再提那些让人开心的趣事，也不再刻意逗笑。
她只是用一种沉默而坚定的方式，陪着这位日渐衰老的帝王。
这种陪伴，无声，却重逾千斤。
康熙显然依赖这份陪伴。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兴致勃勃地询问宫外趣闻或品评点心，更多的是沉默。
但每当泠雪到来时，他眉宇间的郁结总会舒缓一些，眼神也会变得柔和。
有时，他会忽然起一些很久以前的往事，关于太皇太后的英明，关于皇太后的慈祥，关于他自己年轻时的经历……
泠雪就安静地听着，从不打断。
一老一少，就这样在乾清宫，靠着回忆和无声的陪伴，抵御着生命不可避免的流逝。
有一次，康熙忽然看着泠雪，轻声问：
“皎皎，怕吗？”
泠雪抬起头，有些不解：
“怕什么？”
康熙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眼神复杂：
“怕……朕也走了之后……这深宫里的日子……”
泠雪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眼神坚定：
“不怕。”
她顿了顿，补充道。
“皇阿玛教会了我很多。怎么在这宫里活下去，怎么让自己过得高秀。”
康熙看着她，看了许久，最终欣慰地笑了笑，伸出手，像时候那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好孩子……朕的皎皎长大了……”
炉火噼啪，将两饶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仿佛这样依靠，就可以抵御住所有的寒冷和别离。
然而，殿外的寒风依旧在呼啸，吹动着乾清宫屋檐下悬挂的孝布，预示着更多的离别，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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