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的沉默持续着,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无尽的雨声。
南北北指尖触碰着下颌那道尚且新鲜的疤痕。
易年那过于平淡甚至显得有些突兀的“祛疤偏方”像一层无形的寒冰,将她原本想要倾诉或质问的话语彻底冻结在了喉间。
她忽然觉得自己冒雨前来,或许真的是个错误。
眼前的易年看似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层由书卷和沉默筑成的厚壁。
或许是被这过于持久的沉默所触动,又或许是沉浸书海的心神终于分出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
易年意识到了方才的回应与当前情境有些格格不入。
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依旧没有离开书卷,然后像是例行公事般,开口打破了沉寂。
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关切,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询问:
“南昭过来的百姓现今安置得如何?可还安稳?”
南北北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那翻涌的复杂情绪强行压下。
端正了坐姿,平静答道:
“托北祁朝廷调度有力,大部分已初步安置,中渡周边百里城池村镇皆已开放,设立了粥棚、医所,虽拥挤嘈杂,难免有疏漏争执,但基本的吃喝用药,暂时尚能维持,只是人数实在太多,后续如何长远生计,仍是难题…”
话语简洁客观,略去了无数细节处的艰难与混乱,只陈述一个大致稳定的局面。
易年听着,目光在书页上行行扫过,然后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隔了片刻,又像是想起什么,继续用那种平淡的语气问道:
“南昭那边…情况如何?”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宽泛,但南北北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眼神一黯,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妖族主力已占据主要州郡,通往离江的道路大多已被切断,后续还能有多少同胞逃出来…已无法预估…”
答案残酷,但彼此心知肚明。
易年之前通过周晚的描述,早已知道了七八分。
此刻再问,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确认。
所以又是一声轻微的“嗯”,便不再言语。
似乎对这个沉重的话题并不打算深入探讨。
一问一答,干瘪而缺乏情感波动,仿佛只是两个不太熟悉的下属在交换必要的信息。
舱内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对话而缓和,反而更添了几分尴尬和疏离。
南北北心中那份无力感更深了。
她看着易年,只觉得昔日那个虽然沉默但心有热血的少年郎,如今变得像一块被冰封的石头,冰冷而难以接近。
可就在她准备起身告辞,不再打扰这份令人窒息的“宁静”时——
突然!
“哐当!”
“滚开!”
“凭什么拦着我们?!”
“军令如山!退回去!”
一阵隐约却激烈的争吵声,金属碰撞声,以及杂乱的脚步声,混合着风雨声,再次从江岸的方向隐隐传来!
又来了!
南北北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猛地站起身,侧耳倾听。
虽然距离较远,声音模糊,但那种冲突特有的尖锐和混乱感,与她刚才亲身经历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显然,在另一处安置点,类似的摩擦又爆发了。
或许是为了争抢物资,或许是为了营地划分,或许…
又是为了那敏感的武器问题。
在这雨夜里,任何一点的火星,都容易被无限放大,动静传得格外远。
南北北疲惫地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一抹深深的忧虑和倦色。
对着易年方向微微颔首:
“抱歉,看来那边又出事了,我得过去看看…”
着,转身欲走。
可就在南北北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潮湿的舱门时,身后易年那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一下。”
南北北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
只见易年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手中的书卷,将其随意地放在膝上。
依旧窝在躺椅里,但目光却不再专注于书本,而是抬起看向了南北北。
南北北能听见,易年自然也能听见。
他“听”到过之前的冲突,也“听”到过周晚他们的处理。
以易年的神识,只要稍加留意,整个中渡很难有什么动静能完全瞒过易年。
但一次冲突可以压制,两次摩擦可以调和,若是十次、百次、不断地在各个角落发生呢?
量变终会引起质变。
这种无休止的内耗和猜忌对于即将共同面对强敌的双方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终究是个隐患,而且是个会不断扩散恶化的隐患。
“如果可以的话,你去把周晚,还有你的五哥,以及杜姑娘都请来一趟…”
语气依旧平淡,却点明了缘由:
“这般摩擦频生,于大局无益…”
南北北闻言,眼眸骤然一亮!
易年…
他终于愿意插手了?!
虽然语气还是那般平淡,甚至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情愿,但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只要易年肯出面,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实力,或许真的能找到一个缓解眼下僵局的办法!
“好!我这就去!”
南北北立刻应下,声音中带上了一丝久违的急切和希望。
深深看了易年一眼,转身推开舱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夜之郑
舱门开合间,带入一股冰冷的湿气和外面隐约的喧嚣。
易年看着重新合拢的舱门,静默了片刻。
窗外,风雨声似乎更急了些。
江岸那边的喧嚣并未持续太久,似乎冲突的规模不大,很快便被闻讯赶去的军官弹压了下去。
雨夜里重归相对的宁静,只剩下江水奔流与雨打船舷的单调和鸣。
约莫一炷香后,云舟之下传来了破开水滥轻微声响。
不一会儿,脚步声踏上了湿滑的甲板。
舱门被再次推开,带着一股更浓重的湿寒之气。
周晚率先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未及更换的湿漉戎装,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
紧随其后的是南昭杜清墨,神色端庄却难掩眉宇间的忧色。
最后进来的是身形消瘦的南风瑾。
易年的目光落在南风瑾身上时,轻轻叹了口气。
他与南风瑾年纪相仿,甚至可能还要年轻些许。
上次相见时,这位南昭皇帝虽非意气风发,却也自有家威仪与青年君主的清朗气度。
然而此刻,眼前的南风瑾却像是被无形重担压垮了脊梁。
面容憔悴不堪,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嘴角甚至因为焦虑而起了几个水泡。
鬓角处竟已依稀可见几丝刺眼的白发。
短短时日,沧桑之态竟如同老了十岁不止。
那身玄色常服穿在身上空落落的,更显其形销骨立。
易年能想象到南风瑾承受的压力。
一国之君却不得不做出放弃祖宗基业万里江山,带领子民仓皇北逃的决定。
这在整个大陆的历史上,恐怕都是极其罕见甚至绝无仅有的。
无论出于何种无奈,这份“弃土”的罪名,都将牢牢刻在他的名字之上,永载史册。
后世史笔如刀,是褒是贬,已由不得他掌控。
这份心理重压,足以摧垮任何心志不坚之人。
所以这一次,易年没有继续安然窝在他的躺椅里。
缓缓站起了身。
尽管南风瑾如今落魄至此,几乎可称“亡国之君”,但他终究是一国君主。
而易年自己名义上亦是北祁的皇帝。
两国君主会面,该有的礼节与尊重必不可少。
这并非虚伪客套,而是维持彼此最后尊严与体面的必要之举,也是后续能够平等对话的基础。
“南兄…”
易年开口,平和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同于之前的正式福
“一路辛苦,仓促相请,冒昧之处,还望见谅…”
向着南风瑾微微颔首致意,动作并不夸张,却恰到好处。
南风瑾显然没料到易年会起身相迎。
微微一愣,憔悴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但更多的依旧是化不开的沉重与疲惫。
连忙拱手还礼,声音有些沙哑:
“易兄弟客气了,如今这般境地何谈冒昧,该是我等叨扰了…”
南风瑾的姿态放得很低,甚至带着几分窘迫。
国势如此,他已没有任何摆架子的资本。
“哪里的话,南兄客气…”
易年着,又转向周晚和杜清墨,点零头,算是打过招呼。
“都坐吧…”
指了指舱内有限的几张椅凳。
周晚显然习惯了易年这里的简陋,默然坐下。
南风瑾也略显拘谨地坐在了一张凳子上,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膝上。
好在舱内空间够大,五个人一点儿也不显拥挤。
易年没有寒暄,也没有去倒那早已冷透的茶。
坐下后目光扫过三人,直接开门见山:
“情况我大致知晓,南北隔阂,军民互疑,摩擦日增,长此以往,非妖族来攻,我等内部恐生大变…”
顿了顿,看向三人,尤其是南风瑾和周晚:
“请几位过来是想问问,对于眼下这局面,可有何化解之法?或有何章程,能暂安人心,共度时艰?”
周晚、南风瑾、杜清墨,甚至包括刚刚重新坐下的南北北,几人相互看了一眼,眼神交汇间都是无奈与沉重。
若有妥善的解决之道,之前的冲突又何至于需要他们亲自前去弹压?
又怎会像现在这样,摩擦不断,人心惶惶?
……
喜欢归处有青山请大家收藏:(m.bpxs.net)归处有青山北漂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