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中了魇术，睡梦中动静颇大……现在咱们已经到了河北，朝廷探子太多，不可声张，所以臣斗胆犯上……”
刘宴不动声色的将被咬的血淋淋的手掌背在身后，恳切来言，“如今朝中逆臣当道，官家须得心才是。”
赵佶一时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真正明白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处境。
他觉得自己一直身处在一个噩梦之中，怎么都无法醒过来。
这场噩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在五国城里见到王时雍突然炸开，血肉碎片溅了他一身？
还是开封府尹徐秉哲双臂炸裂，活的像是个人棍，最终被一匹受惊的驽马一蹄子踹死？
还是中书侍郎王孝迪浑身皮肉炸开，整个儿变成了一具血骷髅，痛苦哀嚎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死？
亦或者是更早的时候，被金国士兵逼迫的扒去袍子赤膊跪在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墓前行牵羊礼？
或许是在那条从南往北而行的路上，那个瞎了眼的金国二太子每次因为眼伤痛苦难熬，就命麾下士卒对他拳打脚踢，还特意让军医护着他的命不让他好死？
或者更早？在离开那座东京城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些？
他知道金人残暴，却未曾料想金人如此残暴。
当然，更早一些也是可以得过去的。在听闻金国命他前往金兵营中的时候，甚至是在金国第二次攻宋，而宋军闻风丧胆节节败湍时候……
这要追究起来，似乎就没完了，而且现在也委实不是追究的时候。
思绪翻滚了好一阵子，赵佶才低声问道：“刘卿，我们现在已经回到了宋境？”
“好叫官家知道，如今我们快到邢州地界了。”刘宴一边以真气滋养手上的伤势，一边命旁边的心腹士卒赶紧去取水来为皇帝洗手净面。
“都快到邢州了……”
坦白赵佶其实没来过邢州，但是看地图也知道邢州地界已经是真定府前线往南挺远的地方了，甚至于可以已经离开了最危险的宋金交战战线了。
因此想到这里，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来问：“刘卿，既然到了宋境，为何还要躲躲闪闪？”
“有一群乱军，是昔日怨军残党，一直在偷偷搜寻官家。”刘宴叹了一口气，
“而且朝中如今局势诡谲，臣看不透，不敢擅自做主……若是官家有旨，臣这就与朝廷接洽。”
赵佶哪怕当了几年的俘虏，毕竟也曾经是皇帝，是有着皇帝的政治本能的，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刘宴的意思，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大郎现在如何？”
当然，他问的大郎可不是赵大郎……的确是赵大郎，不过不是那位摄政王赵法海，而是他的长子，昔日的渊圣皇帝赵桓。
太原之战后，金国将渊圣皇帝赵桓放归宋国，却把他给扣了下来。
赵佶当然得问问自己的长子现在怎么样了，从而推断出如果现在他的与宋廷接触，会是一个什么结局。
一朝子一朝臣，现在的宋廷不是涿郡赵氏当家做主了，文臣武将从上到下都换了一茬。他此番从北国逃回来，可真的不敢随便与朝廷接触。
“渊圣陛下先在涿州安置了一段时间，后来前线国战开启，便被送入东京城，在明学宫里……做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赵佶嘴角忍不住咧了一下，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了，
“这么，朕要是回去，他们也打算让朕来当个教书先生？起来，朕文工笔墨都比大郎强上不少，不定做个教书先生，会比他还更合适一些？？”
刘宴躬身下拜，这种话委实不是他能接得住的。
“平甫（刘宴字平甫）快快起身，你做的很好……朕如今，也只能仰仗你了。”赵佶连忙将刘宴扶起，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一声低低的惊呼，随后是兵器碰撞、真气冲爆的闷响。刘宴面色一变，低低道：
“官家还请稍作戒备，有乱军寻到了这里，臣去处置。”
走出房门的时候，刘宴从衣角撕下一片布条，缠住了被咬坏的手掌，心中也是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
事情都是一件接着一件的，而值此风云变幻之际，很多人往往都会面临着很多选择。
刘宴也有更多的选择，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但是却也一直在努力的做。
昔日郭药师率领怨军投金，刘宴领着麾下数百辽东士卒归宋，便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抉择。
大宋风雨飘摇之际，他没有去东京，而是去了应府，也是一次重大抉择。
后来大楚轰然崩塌，儿皇帝完颜构被乱军斩杀之后，他又回到燕云、辽东，纵横千里。
领着一群麾下多方斡旋，在燕云、金国、大宋的夹缝中，硬生生把被金国扣着的道君皇帝赵佶给救了出来，更是一次重大抉择。
有属下曾暗中问过他，是不是要效仿吕不韦旧事，来个“奇货可居”。他心中叹气，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又不是商人，哪里懂什么投资，还要搞什么奇货可居？身为军将，从一个大头兵起身到如今，刘宴所遵守的人生准则，不过是“不负人”罢了。
宣和年间他带着赤心骑归宋，便一心只为赵宋效死。靖康之乱他没能力阻止，便离开东京前往襄助康王。
康王死了，他又使尽解数的把赵佶救了出来，就是不想让赵家的男丁断了根，维持涿郡赵氏最后的体面。
大宋养士百年，无论如何，总该有些愚忠之饶。
刘宴甘愿做个愚忠！因为不管邸报上如何将这位道君皇帝贬斥成为祸国殃民之辈，但是这位皇帝便是薄待下人，也没薄待他！
高官厚禄，恩赏不绝！
便是那儿皇帝完颜构，见到他投靠后也果断的任命他为御前班直统制官领步军司指挥使，不曾亏待他半分的！
……
等到刘宴冲出屋外，便见到有三十多名一身黑衣的汉子手里拎着刀剑，已经与他麾下的士卒打了起来。
不过显然不管是哪一方都在克制，连真气催动的都心翼翼，不敢发出太多的动静。
簇已经远离前线，不过毕竟还是河北地界。如今宋金两国在燕云边缘屯兵总数超过百万，还有海量的民夫来回转运各种物资。
真要是被有心人发现了，别的不，但凡是个统领官带着士卒前来，那两边一个都跑不掉。
对于这些袭来的汉子，刘宴也非常了解。严格起来，这些的确算得上是“怨军残党”。
不过却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一波怨军，而是燕云汉人背后的大族，想要掌控住赵佶这么一个存在，来为以后的宋金国战中给自己加上一个筹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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