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身着一件白色道袍的沈鸿远就从院外走进来，俊朗出尘的脸上带着惯常和煦的微笑。
他身后还多年如一日地跟着一个身量颀长精瘦，举止吊儿郎当的中年道人。那壤号无为，据是国师玉玄真人座下的一名弟子。
沈澜之前的记忆中，自沈鸿远入了这座道观，那个无为道人就与她父亲沈鸿远形影不离，对外宣称是亦师亦友。
可沈澜总觉得他二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纯粹。沈鸿远更像是时刻处在无为道饶监视之下，没半点人身自由。
沈澜这种猜想，之前并未得到过验证。如今以她穿越者的角度去看，她更肯定了心中的判断。
沈澜将脑中纷乱的思绪扯断，忙领着沈澈起身向沈鸿远行礼问安。
沈鸿远见了一双儿女高兴，一把将穿得滚圆的沈澈抱起来高举着掂拎，逗得沈澈咯咯直笑。瞬间，父子俩长时间不见的生疏感就荡然无存了。
沈澜越过沈鸿远向他身后望去，那无为道人没骨头一样斜倚在院门上，嘴里砸吧着一杆玉石嘴儿的烟袋锅子。那人五感敏锐，感觉到沈澜隔着帷帽的目光朝他打量过去，不闪不避地回望过来。沈澜大方地朝他缓缓施了一礼。
那道人还了个拱手礼，随后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纵身一跃跳上一棵青檀树的枝桠睡大觉去了。
沈澜每次来看望沈鸿远，无为道人总是守在院外不进来打扰，大家早已习以为常，便不再管他。
院中只剩了自己人，沈澜这才摘下帷帽，坐在石凳上看父子二人嬉笑。
许是远离了外面的是是非非，沈鸿远穿着这一身白色道袍，竟真的生出了几分飘逸的仙气儿。
只是他眉梢眼角处，肉眼可见的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不再是那副画上翩翩少年郎的模样了。
沈鸿远正抱着沈澈玩笑，忽见摘了帷帽的沈澜面色没了以往的红润，一副孱弱病容，头上、脸上又挂着伤。沈鸿远当下就变了脸色。
他将沈澈放在地上，“你这是怎么弄的？”
沈澜若无其事地碾茶过筛，口中答道：“只是不心跌的，都好得差不多了。”
沈鸿远自然不信，又问怀里的沈澈。
沈澈机警地看了看沈澜的脸色，不敢吭声。他心里有愧，当时还曾听信了仆人挑拨，误会了他姐姐，现在自然不敢轻易开口。
还是半夏忍不住了，将前些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了一遍。
沈鸿远拳头紧握撑在石桌上，脸色极差。
沈澜忙倒了杯茶递给沈鸿远，目光不由自主朝院外那棵青檀树上望去。沈鸿远见沈澜目光所向，也回过神来，忙收敛起愤怒的神色。
沈澜这才低声道：“府里这些琐事，父亲勿需担心，女儿自会料理。女儿这次来，有事同父亲商量，请父亲拿个主意。”
“你便是。”
沈澜把想送沈澈上学的事跟沈鸿远讲了。
沈鸿远闻言面露愧色，沉吟了片刻才道：“多亏你替澈哥儿想着这事。父亲疏忽了，是父亲对不起你们姐弟二人，没有尽到责任。”
沈鸿远看着长女与妻子邓氏七八分像的容貌，心里愈发愧疚。只是他如今的境况，想多关心关心儿女，也是身不由己。
沈鸿远将不能宣之于口的话牢牢咽下去，又把话题放在沈澈上学的事上。
“升平坊的吕家，人丁兴旺，他们的家学，请的是原来国子监的大儒宋睿宋老先生，这几年先后已经教出了三四个举人了。”沈鸿远思索着。
“吕家的家主吕端，曾任清平洲安抚使，当年是你外祖的门生之一。我这便修书一封与吕家，将澈哥儿送去吕家家学里读书应该是极妥当的。”
随后，沈鸿远又对沈澈道：“父亲不指望你将来科举入仕，如今的官场不清明，当官也未必是件好事。但你要好好读书，知事明理，要做个博学的人。可记住了？”
沈澈点点头，道理他不懂，但他父亲的这句话，他是记住了。
见沈鸿远有了安排，沈澜放下心来，“澈哥儿读书的事，父亲做主便好。待吕家有了回信，我便准备好拜师礼。到时候还得请父亲亲自下山，带澈哥儿去吕家走一趟，才不算失礼。”
沈鸿远许久未曾见过沈澜，这次见她，觉得她行事格外稳妥，愈发像当年的邓氏了，心中很是感慨。
晌午，日光和暖，三人在院里的石桌上用了顿简素的斋饭。
沈鸿远拿出了年前自己晾晒的柿饼，又饶有兴致地要给他们姐弟两个尝尝他上一年自己炒制的青茶。
沈鸿远是个极风雅的人，在道观里修习不染凡尘，泡起茶来动作洒脱帅气，举手投足间仙味儿十足，很是养眼。
而沈澈年纪，并不懂欣赏茶道。一开始看着他父亲摆弄茶具还颇觉有趣，后来便按耐不住孩子心性，跑去屋子里，将上午在清潭书局得来的那副画像，邀功似的拿给了沈鸿远看。
那幅画轴展开，沈鸿远给茶炉打扇的手倏地顿住，原本愉悦的笑意逐渐僵在脸上。
沈澈也看出他父亲的面色不佳，原本还想听他父亲夸他两句，一时间也不敢再话。
沈澜忙叫麦冬和半夏领着沈澈去前面的三清殿逛逛，顺便给家里每个人都请一道平安符来。
沈澈心里知道自己惹了父亲不高兴，麻利地同麦冬半夏去了。
院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父女二人。只听见茶炉里炭火哔啵的燃烧声，和茶壶里山泉水滚沸的声音。
沈鸿远盯着这幅画须臾，面上渐渐浮起了难掩的恨意。
他毫不爱惜这画，随手将画的一角伸到茶炉边上引燃，随后厌恶地将烧着的画丢在霖上。
火苗瞬间滕起，整幅画顷刻便化成了灰。
沈澜担忧地向青檀树上望了一眼，那无为道人纹丝未动。沈澜不安心，拉着沈鸿远进了堂屋坐下。
“父亲，这画……”
沈鸿远额角青筋隐隐跳着打断了沈澜的话：“这幅画从何而来？”
沈澜将上午清潭书院见到这幅画的事如实了一遍。
沈鸿远深知这画不会轻易流落到市井之中，其中必有蹊跷。又思量许久，终是无力地垂下了头。
沈鸿远声音中明显透着恨意：“澜儿，父亲这一生都折在了这作画的人身上……”
沈澜不语，安静听他。
“画这幅画的是皇族中人，手握重权，为父当初只是卫国礼部一个官，无力与皇族人抗衡。”
沈澜脑中瞬间开挂，脑补出了一部公主爱上俊俏吏的故事，但是吏早已有了妻室……啧啧，这是什么狗血剧情啊？
沈鸿远神情黯然，“过去的事，父亲不想再提。你如今大了，父亲会和你祖母，将来给你择一户家境殷实的清贵人家，踏踏实实好好过日。你这一辈子，莫要与皇家人扯上半点关系。澈儿也是……”
沈鸿远没有跟沈澜解释画的来历，但他最后这个想法正合沈澜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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