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香灰刚落定半寸，百官正抻着脖子等陛下散朝，忽然见内侍尖着嗓子唱喏：“唐家航携妻晚氏，奉旨入宫谢恩——”
这声儿刚落地，站在文官列尾的河道总督王显清就下意识理了理官袍。
前几日唐家献了本加密账册，据是从溃堤的河工窝棚里翻出来的，里头记着十年前治河款的猫腻，刚好替他洗清了上个月御史参他“中饱私囊”的黑状，但是两河总督李大人却被抄了家。
此刻见唐家夫妇上殿，他脸上堆着笑，心里正盘算着回头得赏唐家航几匹好料子。
谁料那穿着水绿色襦裙的妇人刚跪下磕了头，抬脸时目光“嗖”地就钉在了他身上。
那眼神算不上凶，甚至带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可出的话却像淬了冰的针，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叔父，别来无恙啊？”
“叔父”俩字刚飘到梁上，王显清脸上的笑就僵成了泥塑。
他张着嘴半没合上，喉结滚了三滚才挤出句：“你、你这娘子认错人了吧？咱家可没这门亲戚……”
苏晚轻轻巧巧地站起身，裙摆扫过金砖地，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从袖里摸出个用油布裹着的本子，指尖在封面上敲了敲：“十年前中秋，我爹还在世时，您带着一坛桂花酒上门，要跟他商量扩建祖宅的事。那我偷喝了半杯酒，被我爹追着打，还是您把我护在身后，‘晚丫头机灵，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这话，您忘了？”
她每一句，王显清的脸就白一分。旁边的户部侍郎正端着茶盏，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官服上，竟顾不上擦。
“至于亲戚……”苏晚忽然扬声，声音清亮得能穿透殿角的铜钟，“我爹王显明，正是您早逝的亲大哥。当年您他贪了治河的银子，逼得他在狱中自缢，又我娘通敌，害得她被乱棍打死。我那年才八岁，躲在柴房的草垛里，亲眼看见您让人把我家的账本一车车拉走，换成了您伪造的假账。”
这话一出，金銮殿上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火星噼啪的声儿。
站在殿侧的杨明汐“哎哟”一声，手里的金算盘“哐当”砸在地上，算珠滚得满地都是。
她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捡，嘴里还嘟囔：“难怪上次我跟你我祖父留下的加密账本看不懂，你瞟了两眼就‘这是用二十四节气做的密码’，我还笑你看话本看魔怔了……”
晚儿转头冲她眨眨眼，嘴角勾着点俏皮的笑：“话本确实看，《江湖秘闻录》里的加密法子有趣得很。但我爹留下的真账，是他手把手教我认的，每个字都刻在心里头呢。
您以为唐家献的账册是你们破译的？其实是我故意漏了个破绽，让你们顺着我画的道儿，把当年的罪证一点点挖出来罢了。”
她把手里的本子举过头顶，对着龙椅上的皇帝福了福身：“陛下，这本才是我爹亲手记的真账，每一笔治河款的去向都写得明白。王显清当年不仅贪墨，还故意在堤坝石料里掺了沙土，才导致去年汛期北岸溃堤，淹死了十七户百姓。”
王显清这会儿已经瘫在地上，手指着晚儿，嘴唇哆嗦着不出话。有侍卫上前要拖他，他忽然疯了似的挣扎：“她胡！她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那账本是假的！是她伪造的！”
“是不是伪造的，验验便知。”晚儿慢悠悠地，“我爹记账时，总爱在‘银’字的竖钩里藏个圈，在‘粮’字的捺笔末尾点个点——这是他跟我娘定的暗号，将来教我管账时用。王大人，您要是没见过真账，怕是不出这个吧？”
这话堵得王显清当场闭了嘴，白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杨明汐这才捡完最后一颗算珠，捧着算盘凑到晚儿身边，压低声音惊叹：“你嫁入唐家这几个月，跟着唐大人去茶馆听书，去布庄挑料子，去外面救济病人，我还以为你真是个只懂柴米油盐的妇人……”
“听书是为了打听当年参与构陷我爹的人还在不在京里，挑料子是为了看布庄老板的账本，学他们怎么记流水账呀。”晚儿捏了捏她的胳膊，笑得眼尾弯成了月牙，“再了，唐大哥知道我的事，还帮我找了不少当年的老河工呢。要不是他，我哪能这么顺利？”
正着，唐家航从殿外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个食海他走到晚儿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账册，又从食盒里拿出块桂花糕递过去：“知道你今要事儿，肯定没吃早饭。”
晚儿咬了口糕，眼睛亮晶晶的：“你怎么进来了？”
“陛下刚让人传我，要赏我个‘慧眼识珠’的匾额。”唐家航挠挠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跟陛下了，功劳都是我娘子的，要赏不如赏她两斤好茶叶——你不是想学着沏茶给我喝吗？”
杨明汐在旁边听得直咋舌，低头拨了拨算盘：“好家伙，这哪是谢恩，这是夫妻俩联手拆戏台呢。王显清这出戏唱了十年，到头来，竟是被自己亲侄女给掀了台布。”
晚儿咽下嘴里的糕，抬头看了眼殿外的日头，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在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轻轻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转头对唐家航笑道：“走吧，回家。晚上我给你做你爱吃的糖醋鱼。”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才回头看向杨明汐，“幺舅母，你和幺舅一起过来我们家用饭啊？”
杨明汐笑着摆了摆手，又徒令侧里面一些，等着陆锦棠出来，在一起回家，她都想他们家的三个包子了。
远处传来侍卫拖走王显清的脚步声，夹杂着百官的议论。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晚儿握着唐家航的手，一步步走出金銮殿，阳光落在她发间，像是撒了层金粉。
那些藏在岁月里的血海深仇，终于在这一，随着一句轻巧的“叔父”，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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