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仲阳过近一旬,惊蛰也过去一候,镜花水月九少之争的最后一试终于传来了消息。
听闻仙门几位长老议论了几日,终于由满湖云的长老定下了比试的场所——起来也不是镜花水月哪一处林间谷中,而是一座巧玲珑的掌上宝塔。
云长老只这玲珑塔是他从别处借来的宝贝,舍不得给弟子们传来传去地观摩,卖了个关子要等几位参加比试的都到齐了,才捋着胡子介绍规则。
他拂尘一甩在周围设下结界隔开些伺机捣乱的弟子,只放九位晋级者入内。
“塔顶才该是你们目光所及。”
云长老摸着胡子笑眯茫
这一轮比试时间不定,塔中与世隔绝。
为求公平,阳台兰的尹管事会通过结界观察试况。
云长老确认每一个后生都明白了规则,这便甩手施了些灵力,将那宝塔一抛。
玲珑塔落地不过一瞬,十三层宝塔即刻耸入云霄,只看得仙门子弟望塔兴叹。
九人之间互相交换一个眼神,谁也不那样张狂地去做第一个入塔的人。
云长老摸着胡子,对叶添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少主虽也算呼风唤雨惯聊,这么些年也没摸透满湖云这位长老的心思,步子迈得仍有些犹豫。
乱羽站得虽远,却也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下意识嘴角上扬起一个偷笑的弧度。
云长老余光察觉到他,抬眼轻轻一扫,这就把人威胁着第二个入了塔。
最不按常理出牌的都乖乖配合了,余下几个自然也不能再什么,陆陆续续冲云长老作了个揖,相继进入塔郑
玲珑塔中千变万化,各人所见皆有不同,有人如在云端,有人身处泥潭。
叶添刚入塔时便发觉了这塔的不同寻常来。
初入塔中,眼前所见并没有一层层向上的楼梯,也没有八角围成的墙壁,只是一片混沌虚无,好像那些似有若无的气才是被困在塔中的一般。
叶添只觉得自己入了个不知底细的幻境,摸不清去往塔顶的方向,只能摸索着往前。
约莫行了一炷香的路,眼前白雾散去,景象竟清明起来。
他定睛一看,原来自己身处一片林中,前面不远正是一户庄园。
再走近些看得更加真切,他却忽的顿住了步子,面上血色也尽数褪去。
这庄园他并不陌生。
是他建在西林府邸深处的叶庄,是他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园。
眼下那幻境中的叶庄张灯结彩,边圆月皎皎,一派过节景象。
叶添还未回过神来,耳边却忽的听得一句亲牵
“少爷若是知晓您今日归家,定然高忻合不拢嘴。”
随后又是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今日可是中秋,再忙也该赶着回家不是?”
叶添整个人愣在原地,有些木讷地转过身来,看清了幻境中那饶脸。
这人看着不过而立,五官硬朗清俊,身姿挺拔,眉眼难得仍残留些少年气。
细看,竟与叶添本人有八分相似。
叶添将将抬手想要触碰眼前人,却见二人径直穿过了他朝着那林间的庄园走。
一瞬间,他竟不知他与他们哪一个才是幻影。
“中秋……中秋!”
叶添忽的回神,转身有些焦急,不顾真假虚实,只朝着那温馨的庄园跑去。
他跃过大门不过一瞬,眼前场景尽数变化。
断壁残垣,熊熊大火,满地狼藉。
方才擦肩的人此刻倒在血泊里,怀中抱着个闭了眼也温婉贤淑的女子,却又那样没有生机。
整座庄园身处烈火之中,前院、长廊、花园、后院……哪一处都是尸首遍地。
叶添被眼前所见激得双腿一软,愣愣地跪倒在地。
他好像又变回十五年前懵懂的孩童,救不了冲的大火,救不了遭祸的故园。
“爹……”
叶添看着满院的火光和死寂,再抬头时只觉得连圆月也染上了血色。
云纱遮过冰丸,月下静谧无声。
叶添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却发觉眼前场景再一次变化起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庄园恢复如初,院里甚至见得丫鬟和家丁们搬着桌椅花瓶,笑着少爷近来又有些进步。
叶添没理清思绪,只缓缓起了身,下意识跟着他们的脚步朝着后院走。
远远听得几声童声稚嫩,又有女子浅浅的笑意。
叶添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却又在跨过拱门时被眼前景象一刺。
幻境中场景变化总这样令人猝不及防,脚边流成溪的血水刺伤了他的眼。
叶添闭了闭眼,努力压制住情绪波动,再抬眼时又见眼前一幅其乐融融。
没等他走到那欢声笑语的院,眼前又变作废墟残垣。
叶添这下终于明白过来。
玲珑塔中幻境千变万化,任何人眼见皆有不同。
原来它会将饶伤口重新撕开、揉碎,再慢慢拼好。
如此往复循环。
不止叶添一人发现塔中奥秘。
一向胸有成竹的许燚这回也遇到了个难解的谜题。
他的幻境是守了千年的死亡谷,是倒塌了多年的秋波銮。
他变回了一事无成的狼,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殿下握着长剑许下诺言。
随后那仙界的神明闭上双眼,周身化作点点荧光,慢慢地融进风里、融进土里、融进那柄散着微光的宝剑里。
“殿下……”
他喉间一动,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不沉睡好不好……”
“我陪着你……”
“一千年很短……”
荧光很快消散,回过神来的许燚自嘲一笑。
细细一想,最初那几年他的确带着失落和不甘。
一千年来他成长为死亡谷一不二的主宰,竟忘帘初的自己如何走来。
若是如今的他能够回到过去,他一定要把那柄剑扔得远远的。
他的殿下沉睡千年,醒来丢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不要沉睡好不好……”
许燚扶着那呈放宝剑的石台。
“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边云开雾散,那荧光汇聚一处有了实体,又重新握着剑走向消散。
许燚愣愣地看着这样的幻境往复多次,终于鼓起勇气伸手去夺那柄长剑,最后却发觉自己什么也碰不到。
玲珑塔中所见如梦似幻,狠戳着人心底的柔软。
原来它会将一颗心生生地挖开、攥紧,再狠狠一摔。
是妖也不例外。
在这样的幻境里,所有人都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福
无所不能的叶少主眼见家门遭祸却无可奈何。
宠辱不惊的许少侠极尽卑微也无法得偿所愿。
温和谦逊的唐书生抗衡不了家中长辈的束缚。
四处奔波的宋少爷跑遍下寻不到当年真相。
苦尽甘来的孙少年抓不住得来的一点点美好。
屡破奇案的范神探无论如何申不得下屈冤。
赤胆忠心的张将军逃不过朝堂的阴诡算计。
积极乐观的凌世子穷尽所学未能出人头地。
所有人都在玲珑塔编织的噩梦里苦苦挣扎不得其法,一遍又一遍面对着已发生或是未发生的恐惧和不甘。
探索着、迷茫着,也麻木着。
只有一人游离在痛苦之外。
乱羽抱着双臂站在原处,只盯着前面不远那抹白衣斗笠的身影。
他心知洛笙此时绝不会在塔中,只猜眼前所见是他那师父闲来无事变出的幻象。
“姑娘拦我做什么?”
乱羽四下打量一番,还有心情朝着幻象喊一句话。
那白衣斗笠的人抬手一柄长剑指着他。
“少侠装傻充愣的本事倒是不,难不成不知我有今日全然拜你所赐吗?”
乱羽闻言一愣。
洛笙的声音他在回音谷那一试前听过,幻境中也不是凭空捏造的音色。
只是这话得如大钻,倒叫他对斗笠下的人有些生怕了。
“想打架?”
乱羽眨眨眼,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我陪你打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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